《童年的河沟头》

个人日记

      
       
      我出生在里下河地区的一个小小村落。 这里水网密布,沟渠若干,河汊纵横。我的衣胞地,名唤“徐家垛”。
      人世如风。
      回首童年,最让我难以释怀的,就是高高的徐家垛下紧挨着的一个河沟头。它没有名字,如同一位默默无闻的农家媳妇,被人们随便叫做张氏或王氏那样,因为地处五队,它便被人们唤作“五队沟头”了。
       它南北方向,状如盲肠;长不过二百公尺,宽也就只有三十米的样子,往北,与一条东西走向的生产河连通。
       “半岁依修竹,三时看好花。”在略略记事,睁眼初看世界时,它是我百看不厌,无比喜爱的所在。
      徐家垛上修竹滴翠。徐家垛下高杨婆娑。
      蹒跚学步时,在母亲或姑姑们的搀扶下,春天的暖风里,我会伸手探抓沟头边上游动的小蝌蚪。
      等到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疯玩躲猫猫时,我便学着大人的样子,采摘河畔的芦苇叶子,叠成绿色的船儿,投放到沟头里,欢快地掬水浇远。
      七八岁穿开裆裤,那时觉得很正常。最让我们开心的时节是夏天。大人们都被生产队长尖利的哨声叫去上工了。我们小伙伴们便迫不及待地脱掉衣裤,扔在河岸上。午饭过后的河沟头里,到处是一片浪花飞溅的欢乐海洋;瞒着父母偷练的游泳绝技,都在竞相展示着,十几个光腚浪里白条,把河面倒影着的蓝天白云,搅乎得乱七八糟。比我略大的伙伴玩累了,会专心细致的开始潜到深水区摸河蚌,这让我们很是嫉妒,因为有了河蚌回家,大人也不会多怪罪的,在那个高唱“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的年代里,其实什么都极度匮乏,一碗香喷喷的河蚌肉是多么诱人的美味啊;而只会狗刨式,除了疯玩别的一无所得的我,往往很倒霉------因为不会游河的弟弟在岸上看着我们快乐干着急呢,回家后他在父母面前的“美言”,会在我的屁股上化作几多红色的印记。
      除了游泳,我们还会玩泥巴。在河沟头边上抓几捧厚厚的烂泥,坐在河边,如同厨师做窝窝头那样,我们细致地做成碗样,再往里吐一口唾沫,然后高高举起,“碗口”朝下,用力一掼,“啪”,比比谁的声音又响又脆!那些掼下来闷声响的伙伴往往很恼火,叉开两腿,小鸡鸡一阵急尿,浇在“碗”里,嘴上还说着,“来点骚劲就响了”,然后草草加工一下,再往地上一掼,溅得我们身上脸上到处都是带有骚味的泥点,气得我们“呼”地站起来就要揍他,而他总是得意地在“哈哈哈哈”的声音中“落荒而逃”······
       把手洗干净,我们还会抓知了。拿一把斧头,在徐家垛上寻几根青青的竹子,再找来一些铁丝,弯成圆形,用针线把谁家春节时吃糖果扔掉的塑料袋缝在上面,最后把做成的罩子绑在竹子顶端,这样便大功告成了。我们循声而去。走近河边的杨树时,呆知了可能也知道我们要捕捉它,停止了鸣叫,但就是不飞走;当我们把罩子罩上树时,它才想到飞离,但为时已晚了。我们把捉来的知了撕去翅膀,用竹签串上,然后在火上烤;不一会儿,烤焦的知了便香气四溢,那味道是无以形容的勾人谗虫啊。我们迫不及待的剥去焦黄的壳子,在微微冒着热气和烫手里狼吞虎咽,惟恐落后。这大概是我吃得最早的烧烤了罢。
      但吃着吃着,有些年长我一些的馋怂胆子就试大了,他们贪婪的眼睛开始瞄向不知谁家的鸡了。他们砍伐徐家垛上的竹子,做起弓箭来!他们迂回射击,追赶捕捉。鸡们惊恐万分,“咕咕”地四散乱串,总有一只会被追赶得忙中出错,落入沟头的水中,然后他们或下水,或用棒,一阵乱打擒获。而这时,我总选择远离这些“恐怖举动”,不参加“行凶”,不参加土法烧烤,更不接收无比诱人的烤鸡肉了,宁可把馋水在看着他们大快朵颐里一再下咽。然而,乐极必定生悲。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胆小没吃过烤鸡肉的伙伴开始举报了,一些吃过鸡肉的伙伴家里,便会陆续传来忍受不了严刑拷打的鬼哭狼嚎声了。
      在我们夏天游泳嬉戏后,沟头水面上的菱蓬开始扩占属于它们的绿色“地盘”了,水下的菱角便渐渐生长得甘甜起来。待到八月半中秋月圆时,我们徐家每户都会分到一大篮子令人垂馋的五角菱了!那时,米饭都没法吃饱啊,又香又甜的菱角,我们生吃,甜津津的;煮熟吃,粉纠纠的,简直视为饕鶗盛宴。
      等到天渐渐凉下来,大人们开始撑船揇泥了。我们最喜欢在天擦黑时,在微寒的风中,站在河沟头的码头边等父母的船回来;未等船靠岸,迫不及待的跳上去,翻看夹舱里的战利品,是有鱼虾,还是螃蟹。等到棉油灯在熏得发黑的灶台上闪烁时,我们弟兄俩都嘴咧咧脚踩踩地站在那里,笑嘻嘻的与锅门口的母亲说着话,耐心地等待着锅里的鱼虾煮熟。
      最有意思还是期盼冬天的来临。北风呼呼的刮着,河岸叶子早已凋零的芦柴呜呜作响;尽管我们头都冻得缩缩的,头发乱糟糟的,两手拱在又坏又旧又硬的卫生衣里,还是巴望着风再大一些,大雪早日飘扬起来。待到一夜醒来,红日初升,沟头已被冻得像一道银光大道!我们欢呼雀跃,都不约而同来到冰上,小心翼翼地牵手走起来;你推我一下,我追你一会;或者抓一块厚冰扔向远方----------“哗”,声音很脆很脆。大人也童心十足,纷纷加入我们的队伍,嘻嘻哈哈的,在上面走来走去。红红的太阳,冬闲的人们,哈着气,说着快乐的话。那时的冬天奇冷,可我们一点都不觉得;而那种溜冰的场景,如今也无法复制了。那些北风呼啸的冬天,现在回味起来都是暖暖的。
      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把我们的开档裤缝起来;再找些旧布,做一个式样现在要饭化子都嫌弃的书包。我收敛起贪玩的性格,然后斯斯文文地向学校走去。
      我上学时很听话,深得老师喜爱;成绩也不错,整个小学,都是做的班长。得的奖状若干无数,我家的一面土坯墙上张贴得满满都是。然而我爸爸很是不屑,说那是拍老师马屁骗来的;不是真才实学所得,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我高考没能跳“龙门”,为此爸爸很是得意自己的判断,这是后话,不提。
      不知咋回事,上学时,我很盼望下雨。一到下雨天,里下河的粘土被雨水泡得烂乎乎的,难走得很,路简直就不叫路了;那时没雨靴,更何谈袜子,我们小脚上的破布鞋常常陷在泥土里拔不上来,就是使劲吃奶的劲拔上来,鞋帮容易被撕裂;往往索性拿起脏鞋,赤脚走,反而自在。至于雨伞,哪怕是一个老式的油布伞都是奢望,有块小小的破塑料布顶在风雨中就不错了。但,我还是很盼望着下雨。因为有个长辫子大眼睛高个子的女同学,她会主动借给我一把半自动伞,而自己却往往冒雨穿一双绿色的高筒雨鞋匆匆赶回家。【她家条件好的很,爸爸是乡招待所所长。】我知道,她很喜欢我,那时认为:自己是班长嘛,应该的。那把半自动雨伞,很是让我激动和得瑟【主要是因为我家太穷了】。我常常撑着这把淡绿色的雨伞,站在沟头边的杨树下,到了家门口,也不愿意马上回去。我的虚荣心在等着别人的羡慕。“呀,翔林啊,这把伞真漂亮,是谁借你的啊?”路过的大人小孩都很赞叹。“一个女生。”我的回答很是自豪。若是他们想开口借去把玩,那是休想;我会高傲地在伞花下悠悠的走开,头也不回。那位女生还会不时带给我看都没看过的糖果零食;每当开学时,她会只给我一人用于包书的像《大众电影》之类的油彩画,而别人捧着灰色报纸包的书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羡慕嫉妒恨。这些美好的回忆,陪伴我直到小学毕业。
     春暖花开的时候,河沟头两岸,一派醉人的油菜金黄。各式的蝴蝶与蜜蜂开始忙碌起来。我和伙伴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抓蜜蜂。把年纪大的吃药扔掉的茶色小瓶捡来,我们专门找土坯房上滑溜溜的小孔----那是野蜜蜂的巢穴。特别是中午,正是蜜蜂昏昏欲睡的时候,用短小的柴棒往洞里一搅和,“嗡嗡嗡”,一个接着一个,它们扇动着翅膀,陆陆续续爬出来,掉入早已对准洞口的瓶子中,看着它们笨笨的样子,我们很开心;我们在瓶里放一两朵油菜花,至于一夜过来,蜜蜂已经在瓶中死去,是闷死的,还是饿死的,就不得而知,也没时间去管它了。
      徐家垛在河沟头的南面的盲端,和我处得最要好的同年伙伴广庚,就住在北边的河西岸。每天上学,他都早早的来我家等侯,然后一起去往学校。他是我忠实的信徒。我叫他打狗,他不幺鸡;我让他往东,他不会朝西。他很爱听我讲故事。我给他讲小人书上的故事,我喜欢看他托着下巴,傻傻听的样子。就那几本小人书,讲完了,他还要听;没办法,拗不过他,只能现编。我编故事的能力特强,而且讲时不中断,情节很扣人。在他的影响下,每逢星期天,家里都有几个小朋友在央求我编故事。那时暑假期间,家里有棉花田,爸爸妈妈都采摘几箩筐的棉花果子让我弟兄俩剥;而我往往无须动手,只要动口,不一会,便大功告成。为啥?一场故事会就解决问题了。如果看他们只顾听我讲故事,顾不到手上剥棉花,我马上便会佯装不高兴:你们不剥,我就不讲了。看着他们头像鸡子琢米,手又伸到箩筐里拿果子,我才又继续口若悬河吐沫横飞了。其实,广庚很可怜。妈妈是精神病,整天坐在他家矮土房里胡言乱语,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人也不认识;大概到广庚十岁时就死了。广庚一次在河沟头东边的晒场上爬到生产队的一个大土灶上玩,不小心掉到锅里,而锅里是沸水,是社员马上要喝茶的水;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捞上来送去医院,总算救活了;但身上却留下了到处是一大块一大块让人看了不舒服的白斑。伙伴们都不愿靠近他,嫌恶他。然而,我和他相处得来;他也拉着我的手说,我只有你一个最好的朋友。长大后,他学了电焊的手艺,一直在外闯荡;逢到春节,偶尔回来一趟,但每次带回来的女人都不一样;漂泊多年,至今孑然一身。没钱时,我接济过他几次;但近几年都没回来,音讯全无,家里人也都死光了,他手机号码也换了,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日子过得怎么样,很是让我牵挂。
       许多的童年往事都已模糊,但一件事情却分外的清晰。和我年龄一样大的,我们生产队有十二个,那年平均一个月生一个。有个同岁女孩整天和我手拉手,好得和我合用一个头。那天我们几个伙伴们坐在河沟头的岸上晒着太阳,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忽然,我突发奇想,想做“国王”,而且马上想娶那位同岁女孩为“妃”。一言既出,没料到,伙伴们纷纷赞成,马上进行操办。“王宫”选在了我家的猪圈【猪子刚刚被我爸爸卖掉,圈正好空着】,一阵打扫,也不嫌弃满圈臭哄哄的猪屎余味,他们找来两只凳子,我和“王妃”面南背北,庄严而坐;他们跪在我俩面前,山呼万岁,磕拜不停······若干年过去了,我还经常碰到那位童年时代的“王妃”,不知怎的,每次路遇打过照面,我都忍俊不禁,都会想到猪圈里的“朝拜”,不知偶遇时我俩的思想是否有着儿时记忆的共同交集?
      然而,最令我敬畏的人是河沟头西北角的土窑厂长。他姓刘,身材魁梧,声似洪钟,目光如炬。生产队里的人都怕他,背后都说他是“斜头”。孩子时感觉,只要是他说过的话,没人有能力反抗的,包括队长。大人教育孩子如果不听话,只要说刘某某马上来,不是吓得尿裤子,就是大气也不敢喘。由此可见他的气场相当了得。说句心里话,没有一个伙伴不恨死他了。如果他路过,你没躲得过去,肯定就要遭殃了。你得赶紧叫他“刘爷”;然而你就是叫了也于事无补,你看他“和蔼可亲”地走来,把你一把像一只小鸡似的拎起,戳到他面前,把手伸入你的裤裆,两个钉耙似的手指把个小鸡鸡拉得老长老疼,直等你含着眼泪疼得直叫唤时才松开,然后他把拉小鸡鸡的手指头放到你嘴边,让你自己吮吸一下才算了事。大人们都说,这是刘爷惯孩子,只是方式恶了一点;我们却怎么看,他都是恶魔。一次向晚,我们在秋后的晒场上用扫把扑蜻蜓,听得“轰”的一声,朝河沟头西边土窑一看,一阵青烟腾空而起。大人们纷纷惊慌失措地丢开农活跑过去。不一会,人们都在议论,刘爷喝了酒到窑上“行水”时,不小心掉到窑里;其时,正闭室大火,烧死了;然而这时,我看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在河北的对岸拍着手,跳着,欢呼着······后来听说,他一直被刘爷欺负,所以当时很开心。
       其实,河沟头的故事还有很多。
       它会让我想起一个王姓长我几岁的孩子,学游泳时淹死在里面;想起在猪场喂猪的奶奶,因病乱医去世的伤心过往;想起没得吃时躲到沟头东岸的胡萝卜地里,寒风中偷偷挖萝卜的事情;还想起土窑下一位因地主成分坐牢几十年回来的老头,花白的发须,老好的脾气······
       要说的,真的实在太多太多。
       一切都过去,不会再有人想起它的故事;以后也没有人知道它的过往了。那条河沟头的水,孩提时喝起来都甜津津的,十几年后被一个石棉瓦厂所污染,逐渐废弃,堵塞了。每次走过时,我的心里都绵绵作痛,没人知道,这个河沟头它珍藏着我的童年,珍藏着无数美丽的欢乐和纯洁清澈的回忆。现在,看着它日渐荒芜和消失,我无措而哀愁,如同看见自己的母亲正日渐衰老,总隐忍不住自己的心头的血,眼角的泪。
       时光沧海桑田,如今的五队河沟头正在逐渐消亡。一个省农业园区正在铺开作业;不用多久,这里会矗立起一幢幢厂房,一条条大路将会分外宽敞,最终,没有人再会记起它当初的模样······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