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刷匠

多年以后，我还会记得北京十里堡鲁迅文学院的311房间。
此时，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风雨过后，一切如常，一排槐树不再摇摇晃晃，树叶被雨水冲洗之后泛着微微油亮的光。窗外是一个院子，里面临时搭了几间简易房子，还有一些建筑支架。太阳斜照，一些斑驳的光点洒在窗台上。我暗自庆幸来的时间是对的。或许不久之后， 311房间的窗外就看不见这珍贵的一方天空了。
我始终对大城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特别害怕走出门出去。拥挤的人群和错综复杂的道路会让我有一种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我选择自闭，在这巨大的京城里，在鲁院的小院子里，在311这个十来平米的房间，发呆、看书。
我能想象硕大的广场上、公园里的各色人群，想象几分钟一班的繁忙地铁，想象车水马龙的长安街。在经历前几天满屏的蓝天白云之后，天空又恢复带灰的蓝，像一个半透明的罩子覆盖在尘世之上。
手机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每分每秒都在接收关于这个世界每个角落的最新消息。然而，这些信息都与我无关。几只小鸟在窗外的槐树上玩耍，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上下下，来回穿梭。它们的世界除了树，还有其他院子，还有天空，我认为它们没有万峰林的鸟自由，万峰林的鸟可以从一座山飞到一座山，万峰林飞腻了，它们可以飞去万峰湖，也可以飞去马岭河峡谷，它们的世界，存在于山水之间，白云之下，土地之上。
手里的书偶然翻到潘洗尘的诗《在树与树之间》：
“四十年前 我在国家的北边
种下过一大片杨树
如今她们茂密的 我已爬不上去
问村里的大人或孩子
已没有人能记得当年
那个种树的少年

四十年间 树已无声地参天
我也走过轰轰烈烈的青春和壮年
写下的诗 赚过的钱 浪得的虚名
恐怕没有哪一样 再过四十年
依然能像我小时候种下的树一样
即便是烟消了 云也不曾散
于是 四十年后
我决定躲到国家的南边儿继续种树
一颗一颗地种 种各种各样的树
现在 她们有的又和我一般高了
有时坐在湿润的土地上 想想自己的一生
能够从树开始 再到树结束
中间荒废的那些岁月
也就无所谓了”

这首诗触动我的,其实并不是诗人所表达的那种超然。这种“从树开始再到树结束”的人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或是有能力去经历。对他们这代人，我始终充满敬佩。经历挣扎、激荡、冒险之后，在历史的大浪退潮之后还能安然自若，并不为财富和虚名所累，活得那么生动自然，还有什么比活得生动自然更好的呢？但，这首诗真正打动我的，其实是一种诱惑，中间荒废的那些岁月并不是荒废。正是这些荒废让他们那代人的人生过程充满一种散发着历史光芒的质感和普遍认同的人生价值。
一棵树从泥土里长起来，要么继续长。要么被砍、折断。烧毁。树比人的命长。人比树遭遇的偶然更多，但终究逃不过一死。
所有的过程都在走向归途的路上发生。所有发生的过程会被时光慢慢的回放。每一个镜头无一例外地被记录在黑与白的刻度上。
所有的过程都在发出疑问？来去之间的因果关系。那些懂了的人以为他们找到了答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享受，一边嘲笑，一边等死。那些正在来的人，东撞西闯，头破血流，把自己置身一个巨大的迷宫，失去目标和方向。
我们妄图给这些过程包上一层华丽的外衣，让她们看上去更美，以此装点人间色相，让后面赶来的人作如是观。我们忽略了正在面对的问题，因为残酷因为害怕而忽略？比如我们所需要的物质，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比如我们所需要的精神，信仰和安慰。这些在日常中的需要是那么层次分明，又是那么让每个人都惴惴不安。
然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种形式就自然而然的来了，然后，就是各种过程从古至今的更替演绎、反复演绎，构成现在，构成我窗外的这个世界，在一排槐树之外清晰而又模糊地展现出来。

2015.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