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Z乡野闲人

      母亲，你走的那天，我正在南方的小城给你写信。

      总以为你不会走，总以为你不会扔下我们，然而，父亲的信上说，一个多月前的黄昏时分，你就走了，拄着那根已伴你多年的竹杖，独自摸摸索索地走了，苦留不住。

       母亲，你走了，却将一串沉甸甸的思念抛给了我——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你为我“叫魂”时的情景。那时的我跟野人似的，整天不归家地四处疯玩，经常在晚上睡觉时胡七乱八地烧得被窝里外滚烫。而每当这时，母亲，你总说是我玩丢了魂，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打开大门，不让任何人走动，先勺一瓢水放进锅里，再将几根筷子直立在锅底，一手扶着，一手抄水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唱着一首只有母亲才会唱的歌——

      “伢仔，在外吓着来家啦，晚喳——来家跟妈睡呀——伢仔——”

       你反复地吟唱着这首悠长的歌，直到筷子能直立锅底，后来再挂到大门外的墙壁上，这才坐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等待着儿子的魂魄的归来。长大后听说这是迷信，可我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因为你在做这些时的虔诚无与伦比，况且，第二天我又没那回事地在外疯玩了——真的母亲，即便现在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我也从来没看过医生，倒是你的这首“招魂歌”又悠悠地在我的枕边唱响，常常感动得儿子啼涕涟涟。

      我想，心诚则灵，也许这也正是母亲的力量之所在！

      母亲，我一直很疑惑，在那个充满着愚昧和贫穷的岁月里，你和父亲是用什么将五个儿女抚养长大的？在田上苦挣一天，两人的工分值才五毛多一点。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们家是队里乃至全公社都赫赫有名的大超支户，但你和父亲的旷达与乐观同样也是名噪乡里的。其实，你们是将苦水留着，只在关起门来的时候，才双双向一盏萤火虫般的小煤油灯倾诉。

      只是那时，我还不懂得这些。

      母亲，如果说你和父亲为我们这些儿女们累垮了身体，那么，长大之后你们不仅没有得到报偿，反而更是让你们操碎了心。作为长子，我首当其冲。

      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我二十一岁那年，因为退了你和父亲为我定下的那门亲事，你与父亲死活不依，甚至强行要我去女方道歉，以求破镜重圆。可就在过村前的那条小河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将你和姐姐甩在了对岸——母亲，还记得吗，我们在沙滩上相河而座，你和姐姐都不看我，只低着头，默默地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鼻涕和泪——

      后来，随着弟妹门的相继成家，母亲，你和父亲的心思更是一齐放在了我的身上，而这时的我早已硬了翅膀，不归家地四处流浪。于是，你担心、你牵挂，你想、你盼——终于在一个大年初的早晨，你一下子双目失明了——更为不幸的是，母亲，后来你又染上癌症，发现时已是晚期，而我却在得信数月之后的年底才赶回家里，和你一起过了春节，也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今年三、四月间，我一连收到了父亲的你已病危并盼我速归的三份电报，可直到五月末我才得以赶回家中。当时，父亲他们正在后院商量你的后事，母亲，我径直来到你的床前，只见你失明多年的一双眼睛已深深地凹了进去，露出被外的胳膊也只剩下皮包骨头——“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泪珠滚滚。

      “小华子？——是——华子——”母亲，你似乎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我才还——梦见你——回来了呢，你就回来了——”你断断续续地说着，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妈妈——”而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久久地拉着你枯枝般的双手，泪如潮涌......

        我回来后，两个多月滴水未进的你竟奇迹般地能喝点开水和米汤之类的了，我带回的粒粒澄和太阳神等，你喝着说，味道好极了。真的，全家人都没有我高兴。母亲，就象去年我给你买回的那双保暖鞋一样，刚从包里拿出来，你便孩子般嚷着要穿——“好暖和啊”——你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开心。

      那是儿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给你的快乐，可你知道吗，母亲，你的这点可怜的快乐反馈于儿子的却是终生难忘的温馨与感动，就象你的那首余音绕梁的“招魂歌”一样。

     然而，十多天后，我却又接到了一份南方的要我速回的加急电报——“去吧，儿子，”好不容易盼回了我，母亲，你又第一个催我走了“只要见上你一面，就好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亲事，都快三十岁了......”

      我静静地立在你的床边，再次聆听你的担忧、你的叮咛，我想，应该让你安心养病，母亲，也许你会奇迹般地好起来的。于是，我编了一个弥天大谎：“妈，你不用担心，你的儿媳春上就有了。她还说，今年来我家过年，来服侍你呢”。

     “ 真的？怎不早告诉妈呢，这下好了，妈也放心了”，你欣喜不已，摸索着拉住了我的双手，“我们家穷，可不要让人家受了委屈啊？”

      母亲，你知道，你的儿子从不说慌，甚至连一旁的父亲和姐姐也信以为真——我就这样欺骗了你们，重又踏上了南下的旅途。其实，多年来，不论我走到哪里，母亲，你都跟在我的身后，爱我护我，并教我做人，教我做事。

      我走后不久，你便也去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父亲在信上说，是你关照过，不要惊吓了远方的儿子——

      为什么啊，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儿子一声你要远行？前路渺茫，且充斥黑暗，而你却双目失明，又弱不禁风......

     为什么啊，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儿子一声你要远行？儿子至少可为你打点行囊，再送你到车站或者码头......

      我的苦难而又伟大的母亲啊，总有一天，儿子会回去看你，并且带上你望瞎了双眼的儿媳，一起去你的坟头看你，再一齐向你提出一个最后的请求——

     母亲， 倘若果有来生，还做我们的母亲好么？

     （本文作于1993年。原创作品，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