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

现如今，哪里有广场哪里就会有广场舞——似乎，没有广场舞，再空阔的地方那也不叫真正意义上的广场。可不是吗，无论是春夏秋冬，哪怕天空乌云翻墨，只要还没有落雨，黄昏以后，任你随便溜达到小城的哪个地方，所到之处便可见舞动的身影，上至七、八十岁鹤发老太，下至二、三十岁风华少妇。在迷离的灯光下，在曼妙的音乐中，她们打破了年龄的界限，忘掉了隔代人之间平日里显见的隔膜。

在这座小城，我不知道还有其它什么健身娱乐形式能比广场舞更为大众！的确，作为一种简单易操作且无须多少经济投资的健身方式，广场舞的兴起与发展恰巧迎合并满足了大众百姓最简单的需求。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始终坚信——人活着总得有所寄托才是，要么是比较具象化的生活目标，要么就是坚定不移的信仰追求，不然很容易便把生活带进混沌无趣的状态。而广场舞这一大众化的健身形式本身就是生活的补给，既能给无聊的时间添加一些有意思，也可以为茫然的生活寻找到精神支点。

因为个人喜好，虽然我平素从不参与其间，但这并不影响我常常会作为一个观赏者饶有兴致地站在近旁静静地围观一番，看她们极其认真地跟着音乐节奏划拉着胳膊腿儿，也看她们色彩各异的衣裳在灯光下摇曳生辉。纵是不那么合拍又有什么打紧呢，她们要的不过就是参与其间能证明生命确实在运动着的那份感觉而已。当然，我也难免会被鹤立其中的一些舞姿特别优美舒展的舞者所吸引，觉得她们曲线分明的腰肢和浑圆的美臀扭动起来简直就是魅力无限，艳惊四座了，更惊叹于她们居然可以将广场舞跳出阳春白雪的味道来，这大概就是真功夫了吧！

大菊子就是整个文庙广场中成百上千个舞者中间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与其他不温不火、不急不缓的大众型广场舞风格大不相同的是，她们这一小群人正在跳着极具律动感的双人恰恰。只见她身着一件挺有腰身的豹纹打底衫，搭一款黑色长不过膝的百褶裙，在那行云流水般的转胯、扭腰、曲臂等等系列动作里，我常有无法言说的某种冲动在内心深处不断地涌动、喷发，眼球也像粘了强力胶似的，紧紧地贴着她银色的舞鞋不停地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划着弧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起初我还真不太相信这是她，但千真万确的，这个浑身散发着激情的女人，这个脸上盛满自信和开心微笑的女人，与我平日里所见着的已过半百的俗世女人印象实在相去甚远！

大菊子是谁？一个跟名字一样再普通不过的城里的“乡下人”，过着最普通最底层的生活，夹在人堆里绝对不起眼。但是，在我们这巴掌大的小县城里，说她是名人倒是一点儿也不为过。

最初知晓这个名字是十年前吧，我是依照别人告知的地点找到她的修鞋铺，也算是慕名而去。午后的阳光穿过两座矮小楼宇的间隙，正好落在宽不过两米的小巷，而她，着一件褪了色的旧牛仔春秋褂，头上顶着泛黄的草帽，就躬身端坐在那深秋一抹明媚的暖阳里，十分投入地低头忙活着膝上的活计。而她所谓的修鞋铺，不过就是一辆破旧不堪、堆满各色鞋子的移动手推车而已！得知我只是给鞋子加跟掌，她立刻放下那正在修补的鞋子，几分钟便搞定了。果然，她的活计利索漂亮，而且收费也不高，这让我更加相信她的修鞋手艺以及服务态度能够赢得大量回头客是必然的事实。事实上，在我们这座小城修鞋子行业中，“大菊子”这听起来大俗之名也确实被叫得响当当的。

前些年，因为小城改造，大菊子的移动修鞋铺也不得不跟着挪到了城河北堤桥头旁边一间低矮的平房里。听说这些年大菊子靠着自己这门修鞋手艺挣了不少钱，人家完全可以选个大一点的门脸儿扩大规模，顺势起个“××鞋吧”略显高大上的名字，并赶着时髦推出鞋子美容之类的服务项目。但人家没有，就稳稳地守着自己那小投资的小经营。你经过那连名字都找不全的铺子前，还是会看到大菊子总是埋头于自己的活计，一双粗糙的大手依旧会在修鞋机上不停歇地忙碌着，间或用那略带沧桑沙哑的女中音跟顾客搭讪、闲唠着家长里短。而很多人也依旧还是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找上门来，在她那不足十平米的小铺子里，木架子上总是照旧摆满了要修补或已经修补好待取的鞋子。

就是这样一个浑身都沾染着尘埃的平凡女人，却可以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轻轻抖落掉满身的尘土，转身便可活出如此闲情逸致的感觉来。她该是一个怎样懂得调适自我的人啊——既不违拗生活本意，卑微但却安然地活在自己的俗世里，也不违拗自我心意，在特定的心境里始终都存留着一份美好优雅的生活意趣。

突然想起多年前曾经看到过的一篇小文，描述了那样一位中年女子，也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也跟大菊子一样，凭借修鞋手艺艰难地谋求生计。之所以会想起她来，是因为她居然可以在艰苦的生活环境里始终都不忘记自己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爱美的女人。尽管她无法享受有钱人正经八百的对皮肤的护理保养，但她却每天都不忘在修鞋过程中短暂的间隙，自顾拿起做菜剩下舍不得丢弃的黄瓜蒂在皴裂的脸颊上轻轻摩挲几下。她笑说，自己这是在美容呢。  

这么多年来，我不曾忘记过这样一个湮没在芸芸众生中的平凡女子，不曾忘记她那落满尘灰但远比想象中灿烂干净的笑容，更不曾忘记在艰难的生活面前她对美好生活孜孜以求的淡然乐观的心境。

我们都只是俗人，我们谁都难免其俗！
    安于尘，雅于心，如此，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