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第一天，快下班的时候，胖婶端了六个热腾腾香喷喷的菜包子，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招呼小周、小陈过来吃，一人两个分而食之。胖婶用慈母般的眼神，爱怜地看着我，低声说：“傻瓜，那是给你一个人吃的。以后想吃什么你就告诉婶，我让伙食团天天给你做！你住到招待所里来吧，招待所也归我管，自己职工来住，不要钱！”。天啦，之前我只听人说学校的福利很好，好到这样的程度还是让我意外。下班时，我留意了一下，看到每家每户都拎着保温瓶，在锅炉房打了水，老老实实回家做饭。哦，敢情那福利也是给我一个人的，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当然不会去住什么招待所，我爸我弟还等着我下班回去给他们煮饭呢。

第二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胖婶又来了，她拿出一张付款说明放在我桌上，笑意盈盈：“乖乖，给我开张支票！”我仔细看看那纸条，既没有发票，也没有校长的签字，有一个私人账号，写了几行字的说明，大概是说伙食团因为业务需要，准备添置蒸笼若干，来财务提点钱。

我惊奇地问：凭这个我就可以开支票的吗？胖婶扬起眉毛，一副更加惊奇的表情：“你当然可以！校长的私章，财务章难道不是都在你的手里吗？乖乖，那是你的权力！”。章在我手里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校长经常外出，所以章交财务托管。支票只是用于学校教练车养路费及单位水电等支出，之前校长对支票使用范围早有过交待。

“付款说明你放我这里，我问问校长再说好吗？”。

胖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事：谁家的儿子那方面早就不行了，谁谁正在打离婚，谁谁娶了个儿媳妇好吃懒做……我很反感。有一类人，专靠抖露别人的隐私来润滑人际关系。同时，也从你这里打探一些家庭的、个人的隐私去润滑他与别人的人际关系。而且，那些话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有很多的个人发挥。其实每个家庭呢，每一对夫妻呢，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其他人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都是不明智甚至可笑的。

我抬头看着胖婶：你说那些人我也不认识，即便认识，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别的事……胖婶眼睛一亮，看见墙角两个保温瓶，她走过去一手一个揽在怀里。把它们轻轻放在我脚下，似乎觉得不妥，又抱起来放在门背后。随后，又打开我的档案柜把它们放进去，仍觉不妥，最后干脆抱起瓶子就走，胖婶得意洋洋地说：我家里正好缺两个保温瓶，我要把它们拿回去用，本来想先藏在你这里，下班再来取的。

“给我留一个好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也拿一个回去用。”胖婶对我挤眉弄眼，那意思很明白，别看你刚才一本正经，廉洁奉公的样子，其实……都是一样的货色。她在门口放下一个保温瓶。

人与人之间，最滑稽的莫过于我们各自很投入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根本不在一个频道。比这更痛苦的却是，你非要认定我们是同道中人，这让我蒙羞。于是，我只好实话实说：“这对保温瓶是我妈出嫁时，娘家人给她的陪嫁。”胖婶嘿嘿一笑：“难怪眼生呢！误会误会！”胖婶放下了另外一个保温瓶，拿起桌上的付款说明，当着我的面把它撕成碎片。

我大致翻了翻原来的账本，管理确实存在漏洞。总之，上任会计辜负了校长对她的信任。胖婶和她之间的关系时冷时热，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说到底是学校“两只耗子”在分配“偷来的大米”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胖婶可能忐忑了好多天，有事没事总在我办公室晃来晃去，看看我会不会去校长奏她一本。一切风平浪静，我从来不怕事，但是也不多事、不惹事。在单位，少说话，多做事，做好自己，大家都和谐了。菜包子没有了，免费的住宿没有了，她也不再肉麻地叫我“乖乖”。共事十年，她就像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一样，我们的生活很少交集。

胖婶跑去跟我婆婆说，我们学校，就你儿媳妇的白衬衣牛仔裤洗得最干净。后来，她当着我的面，又表扬过我一次。我很受用，感觉温暖，由此也得到启发，人与人之间多些善意总是好的。虽然不在一个频道，但是我们是同事，共同在为学校卖力，就好比用着同一台电视机，哪天学校办垮了，就相当于信号掐了，电源断了，我们都没戏了。

春节回去聚餐，我的座位在老校长和胖婶之间。我跟校长一直在轻声交谈，校长仔细询问了我这么些年的经历，说到公司设立初期资金很困难的时候，胖婶一拍大腿，过来插话：“哎，当初你怎么不来找我呢？我那个时候已经相当宽裕了。”我笑了笑，真诚地谢过她，继续与校长聊天。
    有些人，用眼睛的余光瞟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待仔仔细细看过，还是那么回事。
    胖婶还是那个胖婶，一点没变。她是要我遗憾，为当初没有和她结为经济共同体，错失很多“机会”深感遗憾。

“本来我可以帮到你……结果……”，“本来我打算为你……结果……”这样的话，我早已不说。人与人之间，能为对方帮点忙就帮点，就当是体会一下自我存在感。倘若不能，就大大方方告诉对方结果，过程不必多说，吃的苦也不必多说。让对方连毛都没捞到一根，就欠你一大堆人情，这不好，不厚道。

新校长过来敬酒，胖婶又说话了：“徐会计，你走了之后，再没有人像你那样关心我们老职工了。”。我只好又真诚地对她表示了感谢，虽然我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她不是在表扬我，而是在抱怨校方对老职工的关心不够。

胖婶已经是满头银发，无论谁的银发，总是令我心生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