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困难时期，我外公外婆和亲舅全部饿死了，亲亲的小姨被送了出去。我妈的大伯接管了三间瓦屋，收养了我妈，我妈的大伯就成了我的外公。良秀是外公的二女儿，我得管她叫“姨”。可是，她叫我“平娃儿”，我就叫她“秀娃儿”，随我妈叫。小时候，尝试着与大人平起平坐，这种自我膨胀，简直让人快乐得发疯。

在妈妈口里，良秀是个非常好玩的人。

夏天，村里收了小麦，每家每户照例是要好好整一顿面皮子稀饭的。新麦磨成粉，揉成团，再揪成面皮，趁米饭飘香的时候丢进汤里，那味道，香得不得了。煮好的面皮稀饭，刚端上桌，非常的烫，面皮也非常的滑。良秀好不容易夹起一块，面皮一下子又滑进碗里。再夹起一块，面皮又滑进碗里……好了，终于搞定一块，一口下去，立马烫得她大叫。良秀气得大哭，溜下饭桌又蹦又跳，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短命猴猴儿，你慌啥子慌嘛！你那么着急干啥子嘛！你何必要那么烫嘛！”也不知道她在数落谁。当然，等她心情平复下来，重新回到饭桌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整第二碗饭了。

我妈还给我讲过一个《锄头的故事》，我百听不厌。

有一天，良秀起床之后，头晕晕揉着眼睛往外走，走到门边，不小心踩到锄头，锄把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她的头。良秀吃痛，很是生气，她回转身狠狠踩了一下锄头。这下可不得了，锄把在她脑门敲了一个大包。她更加生气了，用力踩一下，再用力踩一下……我外公出现了，一把把她拉开，外公说：“短命猴猴儿，你今天是想把自己敲死在这里啊！”故事很短，到这里戛然而止。每次听完我妈讲完这个故事，我都要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我外公出现得太及时了，不然就出人命了，良秀那天要是真把自己敲死，我就看不到她了。

当我看到良秀的时候，说实话，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良秀是个大姑娘了，我是个非常小非常小的小姑娘，我妈吩咐她带好我。大姑娘又黑又瘦又小，我不得不相信我妈说她抢饭不厉害是真的。而我，又白又胖。我俩排排坐在一起，非常的滑稽。她露齿对我笑了笑，假笑，谄媚的笑，比哭还难看，我马上说：我不许你笑。她张口想说话，我说：我不许你说话。良秀嘴一扁，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哭，但是很明显的心虚了，慌忙伸出胖手去捂她嘴巴，我说：我不许你哭！

爷爷从我们跟前经过：“老大，你小小年纪不要那么霸道！”

妈妈从我们跟前经过，她也说：“老大，秀娃儿是你姨呢！你要乖乖听她话。”我转头就朝她喊了一声：“秀娃儿！”。“哎！”，她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大声回应我。她一点没看出我的小心思，我是在跟我妈作对呢：妈妈你看，我偏不叫她姨，你能把我怎样？！总之，小时候的我简直就坏透了。当然也不是没人能治我，我怕福珍。

福珍是秀娃的亲妹妹，他们村唯一的高中生。生得牛高马大，圆圆的脸蛋黑里透红，她不是胖，是壮，力大如牛。一直到上了小学，我当了学校的少先队大队长，“位高权重”了，依然很怕她。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小名了，没事成天“平娃儿、平娃儿”叫着好玩，让我陡然少了很多威信，真是烦人。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那天，我们要走亲戚，快中午的时候，我妈吩咐福珍来学校接我。早上出门前，我是知道这个事情的，当她伸长脖子，在教室外晃动着大脑袋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了。她示意我出教室，我假装没看见，不理她。福珍恼了，脑袋探进教室大声说：“平娃儿，我们去走人户。”老师被她吓了一跳，停下来，安静地看着同学们。班上同学名字带平的有三个，别人东张西望，我也若无其事也跟着东张西望。福珍叫着我的姓名大声呵斥“徐平，你少给我耍小聪明！格老子出来！”老师终于锁定目标，示意我出去，变相准了我的假。我满脸通红走出教室，飞起一脚踢在福珍的屁股上。我本来是想跟她扭打成一团的，她呢，跟一尊铁塔似的，不动声色就把我的一记飞毛腿消化了。抓起我一只胳膊把我甩到她背上，背起我就一路狂奔。

我在福珍的背上被颠得七晕八素，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为什么我一见着秀娃儿我整个人就不好了，为什么见着福珍却很自在。因为，秀娃儿天生一副挨打受气的样子，欺负她你会不落忍。而福珍，一脚踢在她屁股上，就她那体格，你连惭愧一下都是多余。一场力量太过悬殊的较量，是没有意义的，胜之不武嘛。当然，没有对手的人生也是相当落寞的，最不济你也得给自己找一个假想敌。福珍肯定也这样想的，对我，她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天是外公嫁二女儿。良秀嫁到离家二十公里的烂泥沟毛家，毛家是做豆腐的，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一间房，还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从一个老地主那里分来的。良秀嫁过去就一直做豆腐，起早贪黑做豆腐。后来我毛姨父生病死了，她嫁了一个老头儿，带着老头儿继续起早贪黑做豆腐。我们全镇人呢，都喜欢吃她做的豆腐。除了做豆腐，她家里的田地都没丢，每天卖完豆腐就开始忙地里，一晃几十年。

前些天，我带朋友去我姨家去吃樱桃。走到烂泥沟，随便找了一个路人来问：我姨~秀娃儿在哪呢？那人长声吆吆往山坡上喊话：“良秀，平娃儿看你来了！”咦？这个人怎么也知道我小名呢？看来我姨经常把我挂在嘴边，还有可能把我吹上了天。

我姨本来在山顶种花生，看见半山坡有人偷摘她樱桃，正慢吞吞往山下走。老远看到公路上的我，立马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急急忙忙跑到我跟前。又脚踩风火轮似的带我上山吃樱桃。

这么些年，我在外面也是碰过很多壁，把鼻子都给碰扁了。人变得谦和，不如小时候那么霸道，嘴也甜了很多。在树下吃饱了樱桃，我开始跟我姨说话。我要把以前没叫的姨都给补回来。

我说，姨，我帮你拍张照吧。她慌忙躲闪，不好不好，我穿的是地里干活的衣服。

我说，姨，你的樱桃好甜，李子今年也结得好。她急急忙忙下山找纸箱要我带一些樱桃回去给我老妈尝鲜。

姨找了纸箱上山的时候，套了一件格子呢大衣，少女款，收腰很窄，腰上很多华丽丽的蕾丝边。这呢大衣，也不知道是我那表弟哪一任女友留下的。我姨下地干活的衣服没脱，鼓鼓囊囊穿在里面，齐耳短发没梳理，乱蓬蓬的。裤子又肥又短，光脚穿着一双胶鞋。那天，我穿着一件短袖还直冒汗呢。我看我姨，满脑门子的汗，心里也是不落忍。不巧得很，相机没电了。我没再提照相的事，我姨也没提。

采完樱桃下山，我那朋友跟我一样，话比较多，随我一口一声姨。走过姨的老宅子，朋友跟我姨神侃：

“姨，你这老房子底下肯定埋着金银财宝吧！你挖出来卖了，开了豆腐坊。”

“没有！没有！那是一个穷地主，地下啥也没有。”

“姨啊，即便有，你也不会说，继续挖继续挖，又挖出一些金银，然后在公路边上修了楼房。”

“没有！没有！真没有！我的钱都是卖豆腐挣的辛苦钱，每天三四点钟就起床磨豆子。”

我看我姨有点急了，连忙岔开话题。

“姨，今年的椿芽发得好哇。”我姨赶忙表示要去为我讨一点，拿回去烘蛋，我及时制止了她。

“姨，今年的土豆苗长得好旺。”我姨又要去找锄头给我挖土豆，土豆还小呢，我及时制止了她。

“姨，今年的芋头出苗很整齐哇。”我想，这下姨不好说什么了吧，她马上表示有些做种剩下的老芋头可以让我带回家烧鸡。我及时制止了她。

朋友指指头上的水渠，我会意，跟我姨说：“姨，这引水渠真好啊！我小时候就在水渠里洗过澡，现在它还在。”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她。我的良秀姨眨巴眨巴眼睛，张大嘴巴看看水渠看着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一扁，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次，我很确认，她不是真的要哭出来，而是她的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就在她仰头望水渠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嘴里没有牙，五官就塌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回城的路上，我跟朋友说：我是相机没电了，你怎么不给我姨拍一张照片，难道你没有看见她专门去换了一身衣服吗？朋友很无辜：你这人，怎么不直说呢！我摆摆手，给朋友讲了一件事情：有一年春节，我们全家准备去逛公园。我婆婆跺跺脚，第一次狠狠地把钞票扔进美发店。理发师为她设计了发型:额前是一排整齐的刘海，头顶一个非常花哨的发髻。婆婆很瘦小，从背后看，她就是个娇小玲珑的少女，从前面看，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了。该死的理发师！在公园的一整天，我和臭脚都低着头，他不敢看自己的亲妈，我也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婆婆，非常难为情。我姨换了衣服站在我跟前的时候，我也是非常的难为情，我拿不准要不要用相机记录这一刻。不用记录，我姨的形象都会在我脑海里定格很久。刘海也好，花式发髻也好，呢大衣也好，都无比美好，怪只怪岁月这狗东西太不解风情！

我还会常去烂泥沟，我要请人为我们拍一张合影，姨搂着我，我搂着她。我还要拍一个最好看的她，穿着最自在的衣服，笑起来，一望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