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1996年2月11日是个阴雨天，天气很冷。我的朋友简单包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简阳会我，简单先去了我的单位，同事们告诉她，这家伙嘛，肯定又溜去图书馆了。当她从阴暗潮湿冰冷的图书馆把我扯出来时，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简单拉开车门，取出送我的礼物，一酱紫色的衣帽架，同色系的一陶瓷底座的台灯。我脸红到耳根，简单看着我，就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为礼品太珍贵而激动，而是为我们县城图书馆的简陋、逼仄脸红，蜷在“黑洞”里面看书，人都矮了半截。
第二天，天放晴了，亲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涂脂抹粉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涂着红嘴皮儿收红包。心里暗暗发誓：够了，结婚这事儿断然不能再干！丢人不说，还耽误我看书的功夫！你看看，我是多么爱书的人啊。许多年过去，我还是那么喜欢读书。读书的好处自不必说，很多个冬夜，钻进温暖的被窝，我一旦捧上书，很快就能入睡，于我而言，读书是最好的催眠，伴着书香我睡眠如婴孩。
春节前回老家，从简阳图书馆借了些书来看，看完去换书。从小巷子走进去，整个图书馆空无一人，我纳闷，退出铁钎子门来定睛一看，地儿没错啊。心中黯然：这小小的图书馆为各类培训班挤占，压榨成一间图书室也就算了，现在索性消失，我要去哪里还书？！
去问看门的老头，他说：鸟枪换大炮，图书馆搬进市政府大院了。我半信半疑走出小巷往右拐，前方三十米就是原来的市政府大院。果然，大门的上方换了一块匾，上书“简阳图书馆”几个大字，字写得很好认，拙朴可爱，像个小学生随手写上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书法家墨宝，他若知道我就这欣赏水平，肯定气得够呛。
快过春节了，街上车堵得厉害，哪哪都是人，乱糟糟的，喧嚣得很。一踏进图书馆大门，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清凉的世界。偌大的院子里，空旷寂静，院子两旁十几棵高大的黄角树，亭亭如盖。政府搬迁到河东新区，整个就政府大院及办公楼都归了图书馆。人还走在院子里的时候身心就开始舒展、膨胀，无端想起天安门城楼那个庄严的声音：“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豪情万丈，不自觉的就昂首挺胸，脚步变得轻快。进了干净整洁的图书室，找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树影婆娑，微风轻拂，心仍是激动，久久不能平复。我多么希望，此刻，我的好朋友简单能坐在我的对面跟我轻言细语。当然，对面也可以是别的心灵相通的朋友，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偶尔抬头、微笑、眼睛看着眼睛，呀，多美啊！
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市里举办了一个读书会，来了二十个左右的文化人。缺什么补什么，我怀揣一颗谦虚的心混迹其中。主持读书会的是图书馆馆长，馆长出生书香门第，长得白白净净，戴副眼镜，说话细声细气。读书会是在院子里开的，天空飘下几丝小雨，小鸟叽叽喳喳在叫，头上树叶沙沙响，馆长的话，从嘴里一吐出来就被风吹散了，我拾起的只是风中的一些碎片。简阳图书馆是川内除成都市图书馆以外，拥有读者最多的图书馆，光小读者就有7000余人，每年还举办征文大赛，有上万名中小学生参加。馆长一再抱歉没有准备话筒，让大家听起来费力。
随后，他带大家先参观图书馆。上二楼，馆长跟大家一一介绍图书馆的功能室。突然，在走廊的尽头，一间图书室里突然探出一个脑袋，一个女人尖利而带着怒气的声音惊雷似的响起：“你们小声一点好不好！”
这是我听到的“今日最大声”。
馆长吓了一跳，所有人也都吓了一跳。馆长转身，探着身，伸长脖子，扶着眼镜看出声的女人。瘦瘦的女人已经站出图书室，手里握着一本翻开的书，等他回应。馆长欠身弯弯腰朝女人挥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回转身，馆长一抱拳，跟大家解释：读者，读者，是我们的读者。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馆长说这话至少有两点依据。首先，这张鞋拔子一样的脸他不认识。其次，女人手里握着一本翻开的书。图书馆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管理员不允许成天捧着一本书看。管理员成天捧着书读，就像西点屋的店员捧着一块蛋糕啃，药房的药剂师抓了一把药丸往嘴里扔，厨师切一刀菜就往嘴里塞一口，银行职员见了钱就往兜里揣……都有利用职务之便的嫌疑。
大家把脚步放轻一些，蹑脚蹑手往三楼走。过后馆长讲了些什么，我全然没听进去。耳朵里回响着女人的声音。想象她怎样鼻孔朝天，阔步昂首走在大院里，上楼，女人拣了书东翻西翻，无奈心里杂念太多，静不下来。这时她听到走廊里的声音，迁怒于糟糕的读书环境，跳出来大声说话，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哎，如果这长着鞋拔子脸的瘦女人，走上前来，轻言相告：这里有读者，请你们小声一点。那简直是优雅又得体！
现在的图书馆不干盈利的事，不盈利读者仍然是上帝。越来越多的“上帝”们在不同的领域发出很大的声音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去苍蝇馆子叫碗面吃，把服务员吆来喝去，一会儿要求上牙签，一会儿要面汤。上个西餐馆更是不得了，要摁呼叫器七次之多，看穿着小衬衣、窄包裙的侍女迈着碎步为自己跑来跑去，快乐得都要发疯了……

这些，多少有些恶俗。我们的图书馆两个月以前，还猥琐地蜷缩在这小城的一隅。培训班孩子的喧闹声，读书声，隔壁商家的叫卖声，声声入耳、句句刺心，这女人如果置身这样的环境里，得理不饶人的她，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她，不知道该要发出怎样的咆哮和怒吼了，也是恶俗。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复杂到令人绝望。之前，我为旧馆表现出的脸红。如今，我为新馆流露出的扬眉吐气，一样的毫无道理可言。这些外在的东西跟我有多大的关系呢，它们又改变了我多少呢？今天这样的场合，如果我攀着名人的肩膀、吊住名人的膀子拍个照，再上网一传，是不是我的文化就蹭蹭蹭像血压一样高上去了呢？图书馆档次上去了，我们的素质是不是自然而然的也会像血糖一样蹭蹭蹭高上去了呢？
馆长率一众坐回树下继续读书会，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刚才我还遗憾没准备话筒，看来，不用话筒才是对的，免得影响我们的读者。和蔼谦逊、能听进去别人的声音，我感觉馆长的书真是没有白读。
馆长说话的声音依然轻柔，分贝不高，但每一句都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