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傍晚，我跟妹妹二宝去鳌山公园散步，她看上了一块石头，说要为她的乌龟搬回去。于是，我像一条蛮牛，傻不拉叽地抱着石头往回走，累出满脸满身的汗。二宝很感动，慷慨地授予我乌龟的冠名权。我说“你的乌龟就叫个二宝吧！”二宝不从。我想了一下说：“干脆叫绿毛好了！”。
很久以前，我养了一只乌龟，就叫绿毛。四川工具厂有个老太，她养了一只乌龟也叫绿毛，她每天扛一根钓竿去给她的绿毛钓鱼。说起工具厂钓鱼的老太，二宝马上说，她认识老太，俩人关系特别好。我惊奇地张大嘴巴，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姐妹俩怎么会同时认识城郊工厂里的一个退休老太太呢？
我问二宝跟老太太好到什么程度？她想了想说：“每年春节她都会去庙里为我祈福；她经常带些小礼物来单位看我；有一次城里停了三天的水，老太太知道了，大老远的用两个装金龙鱼色拉油的塑料桶，给我提来两桶水……”。
二宝就用那漂着油花花儿的水煮饭、洗脸、刷牙，渡过了难关。我有些羡慕二宝，在这之前，我从未羡慕过她什么。
我认识老太比二宝要早。十多年前，我们的队伍在工具厂施工。早出晚归，总会碰见一群钓鱼的退休老人。他们中间有个瘦瘦小小、衣着破旧的老太太，形单影只跟在队伍的后面，是队伍里唯一的女性，看上去有些特别，她不怎么爱搭理人。
有一天，老太回来得特别早，驻足看我们拉线缆。我凑过去，看她水桶里有几多收获。桶里只有几条小得可怜的鱼，她淡淡地说，绿毛喜欢吃活鱼，所以无论刮风下雨，她每天都会去钓上几条给它，绝不多钓。说完，她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地往家里走，我立马跟了上去，想看看她说的绿毛。
老太的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筑，零装修。红砖墙、水泥地、窗洞开得很小，以至于进门就得开灯。主人不太爱收拾，屋子里乱糟糟的，几乎迈不动脚。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太太扯着嗓门吼了一声：绿毛，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只听见水泥地面上沙沙响，一只乌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伸长脖子张望。我蹲下来，把乌龟捧在手里细看，这是一只密西西比紅耳龟，眼睛两侧各有一块红色的斑点，非常漂亮。它有些害羞，把头缩进壳里，过一会儿，好奇地探出头来看我，面无表情，但是歪着小脑袋看得非常认真。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它对家里来的“客人”比较认可。
后来，我就常去老太的家，从没见过她的亲人，也没好意思问她有没有孩子，有没有丈夫。去的时候也带些水果蔬菜，有时候给绿毛带一小块新鲜的瘦肉。最匪夷所思的是，有一次我给老太太带去的是一板娃哈哈的乳酸饮料。她倚靠在门上喝娃哈哈，说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饮料。其实，比娃哈哈好喝的饮料太多了，老太太和那些跟她一起下岗的职工一样，拿到一笔下岗费再无经济来源，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瓣来花，在他们的预算里面是没有饮料开支这一笔的。
结束在工具厂的户线施工已是初冬，我好久没去老太太家了，撤离那天，专门去了一趟，跟她告别。进屋没有见到绿毛，绿毛已经冬眠了。一到秋天，绿毛就使劲吃东西，食量是平时的两倍，储存能量为过冬做些准备。老太太在地上扔些破布，塑料袋等软和的东西，任绿毛挑挑拣拣为自己造一个窝。绿毛会选一个角落把自己藏在窝里安心过冬。春暖花开的时候，它再爬出来。老太太说，她用心找过，从来没找到过冬眠的绿毛。一来屋子够乱，二来绿毛要安心想藏，你就永远别想找到它。
那天，老太太在厨房里忙着。她玩笑似的嚷了一句：绿毛，快出来，你朋友来看你了。我好笑，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呢？有点像骂人，只听人家说“龟儿子”、“龟孙子”，现在倒好，多出一个“龟朋友”。我笑着往厨房走，脚下一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一低头，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绿毛不知从哪爬出来，爬到屋子的中央，头上还顶着一片烂兮兮的塑料布。我捧起我的龟朋友，它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小眼睛一点光泽都没有。那目光却很慈祥、友善，像极了一个老人的目光。
我小心把它放回地上，赶紧进厨房给老太太报告。老太很淡定，她说，万物皆有灵，更不用说乌龟了。等我们返回房间的时候，绿毛已经不见了，它回到了冬眠的地方。老太太煮了一锅面条与我同吃。她说，之前，她下楼忘了关门，绿毛爬出门，从四楼摔了下去。她回来见不到绿毛，心里一惊，赶紧往楼下跑，在花台下找到绿毛。绿毛摔得很重，身上的壳都裂了。她心疼得直掉眼泪，捧着绿毛跟它说了很多话：不要到处乱跑啊，坏人很多会把你炖了吃啊，不要离开家，再摔一次你就会没命啊……后来，就算是大门洞开，绿毛也没爬出过家门一步。说起绿毛差点摔死这个事，老太太的老泪滑落到面汤里，那些泪花儿又悉悉呼呼被她吞进肚子里。
我跟老太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有一天，老太太去邮局办事，在营业窗口见到二宝。我妹看她年纪很大了，写字吃力得很，就对她特别友善，服务热情周到。二宝对老年人都特别好，她说那些老人让她想起我们已故的爷爷奶奶。老太太很感动，过了几天，做了一点吃的给我妹送过去，而且，固执的老太太，要亲眼看着二宝把好东西吞进肚里才罢休。一来二去俩人就成了好朋友。每次老太太去找我妹，同事都笑她，你家亲戚又来了！
为我妹送水那次，二宝摸了四百块钱给老太太，老太太没有推辞，她手里可以支配的钱实在太少了。其实，那个时候二宝也不富裕，她们邮政实行绩效工资，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到处去推销机票、月饼、书籍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手头也非常紧。四百块钱，几乎是她全部的积蓄。那个时候，二宝单身，没有谁可以倚靠。因为她爱打麻将，亲人都疏远她。
老太一定不知道我和二宝是亲姐妹。我跟二宝长得一点不像。我是家里的老大，爸妈造我的时候不是还没经验嘛，就像捏泥人儿似的，五官捏得还周正，捏好了不小心在地上摔了一跤，面部朝下，成就了我现在的样子。有个摄影师很认真地跟我说：你比周立波要好。我心里狂喜，我以为他说的是才。紧接着他又说：周立波完全没有侧面，你有一点点！二宝却很好看，眼睛大而明亮，鼻子又高又挺，眉毛修长、睫毛浓密。年轻的时候，走在路上，经常有人追着她问：你是梅婷吧？给签个名好吗？
我不屑地跟二宝说：好看不能当饭吃。二宝说：女人难道都要像你，男人婆似的！我说：打麻将不好，包包里的钱不经用。二宝说：不打麻将，我手里哪里来的钱用。我说：女人要实现财务自由，必须牺牲一点当前的消费。二宝说：无论哪一天离开这个世界，都不觉得遗憾了，我每天都在享受生活！总之，我们就像是来自于两个星球的人，完全无法沟通，相互瞧不起，互相不服气。
可是，尽管我们有那么多的不同，却在这城市有着一个不约而同的朋友！
我提出哪天一起去看看老太太，看看绿毛，二宝说好。我说，你那乌龟就叫绿毛吧，二宝也说好。二宝不跟我吵嘴的时候，温温顺顺的样子还是挺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