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我想去色达，这想法由来已久。当转弯抹角得知湘侨要去色达的消息，我抛出了三个选项，由他单选：

一：湘侨你去色达，请带上遇见。他拒绝了。

二：湘侨你来成都，遇见开上越野车带着你。他不答应。

三：结伴同行。他说“NO”。

这位固执的大哥真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遇见是个女的，麻烦。我也常常遗憾自己是个女的，麻烦。从小跟我玩到大的，也几乎是一帮纯爷们儿。话说，我这帮哥们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其中的一个出息了，在川藏线修路，不是修道工，是总指挥。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都会邀约几个老同学进藏，途经色达，但是死活不要我跟去。回来后，几个哥们儿还要在遇见面前大事渲染万亩杜鹃林同时开花的盛况。连绵数十公里的山脉全是杜鹃花，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橙的……我冷不丁问一句：有黑色的吗？或许是为了加深我的遗憾，他们稍稍迟疑一下，然后使劲点头：有！杜鹃怎么可能有黑色的呢？！你哥几个在梦呓吧？我冷笑几声扬长而去。倘若我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的抱怨和遗憾，为什么进藏不带上我的时候，一咕噜一咕噜的风凉话就会从一张张狗嘴里吐出来：什么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啊，什么好肉都被狗吃了啊，什么当初我要是看上他们中的一个，便不会有臭脚啊……总之，不会有什么好话，说来说去都是遇见不仁在先。

他们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熟悉彼此的脾气秉性，如同熟悉自己的指纹。连他们我都奈何不了，遑论才结识不到一年的湘侨。尽管我想去色达，这想法由来已久。这念头既然已经搁了那么久，再多搁一搁也是无妨。

十多年前，我还在单位上班。校长让我带队，领我们那些尊贵的客人游览九寨沟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途经川主寺，会有一次短暂的停留，去听活佛讲经说法。完了，有一个仪式，活佛会在众多的游客中留下两位佛的有缘之人，给两位脖子上挂一条洁白的哈达。每一次，我都会被留下。当手里的哈达越攒越多的时候，我斗胆与活佛有了这样一段谈话：

为什么我总是被留下？

因为你是佛的有缘之人。

什么是佛的有缘之人？

你有慧根，也有善根，得到加持，你终将皈依佛门。

啊？！

我眼前浮现出这样的一幕：芩寂的夜，一灯如豆，身着单薄的袈裟，削发为尼的我盘坐在地上，手里盘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靠信念来御寒和抵扛饥饿……四大皆空。

我摸摸自己乌黑柔顺的长发，低头瞅瞅身上漂亮的花花衣裳，心里念的是麻辣烫、串串香，还有我的宝贝儿子，我的亲生父母，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噢，不！我无声抗议。

活佛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心的皈依就可以了！

这话给我宽慰，让我的身心又踏踏实实地回到滚滚红尘。

奶奶在世的时候，大约在她五十岁开始信佛，家里开始太平，没有婆媳纷争，我挨打的次数明显减少，对于佛，我是敬畏的。后来，她又成了天主教徒。每周她都会带上我去天主教堂，让我学会唱赞美诗，然后教她，逐字逐句地念圣经给她听。天主教堂修得又高又大，墙壁上镶满玻璃窗，房顶有玻璃瓦，教堂里犹如天堂一般明亮。阳光透过花花绿绿的玻璃纸照进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圣洁的光。奶奶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天比一天慈祥平和，再不说我不听话就把我打着玩儿的胡话，这比挨打要伤自尊。我也真的一次都没有再挨过她的打，无论我多顽皮。对于病痛、苦难，她不再有抱怨，不为今生，只求来世。所以，奶奶走的时候，很平静。我终将皈依，这话我信。我不确定的是，我将皈依哪一个。

对于色达的认识还仅仅限于朋友的口碑相传。色达，长冬无夏，即便这个季节去，夜晚凛冽的风也会让你蜷缩成一团，犹如在过严冬。可是，你不舍得回到屋子里，黛蓝色的天空一轮明月高悬，群星闪烁。星空下，散发出微弱灯光的小木屋簇拥着金碧辉煌的坛城，美得像一个童话。

但是，真正让你震撼的是白日里阳光下的色达五明佛学院，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天那么蓝，云那么白，连绵数里的山谷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木屋，在这片红色海洋的周围是绿油油的草地，一切色彩都是那么强烈、自然、和谐。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和气场，聚集天南地北的人来到这里，他们成天做着简单而又神圣的事情：修行。

我看过很多色达佛学院的照片，很多照片上面都有一团一团的阴影，起初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后来，去草原的次数多了，我恍然大悟，那是云，一朵云两朵云飘过投下的影子。离天那么近的地方，离天堂那么近的地方，云朵也低垂。云儿轻轻飘过，亲吻那些红色的屋顶，或是变成雨滴滋润着焦渴的大地。所以，即便是晴天，这里也会看到彩虹。在草原上，我常常置身在一团云的影子下，跟着它们一起奔跑。云儿没有腿，却跑得飞快。我有时气喘吁吁也赶不上它们，无奈重新回到太阳光底下，任高原放肆的阳光舔伤我的皮肤。

在色达，是不适合奔跑着追逐云朵的，甚至走路的脚步都要放得很轻，怕惊动了无处不在的神灵。你站在高高的山顶俯瞰这些宏伟的建筑，俯瞰这片圣神的土地，跟湘侨一样想要呐喊、想要哭泣。但是，最终这呐喊哭泣也是内心深处的，是无声的。你需要的是一个会喘气儿的，不那么讨厌的，情投意合的最好，站在你身边，静静地共同地感受一种力量，一种信仰的力量，并把它深深地铭刻在心。在往后的岁月，总有一些时光是凉薄的，那么，这样的时刻会浮上心头，温暖你的心，给你力量，让你活下去，努力活使劲活好好活的力量。而且，我们把这些过往称之谓经历。没有共同的经历，就如同没有基石的大楼，就如同我们中年才结识的那些朋友，很浅很脆弱。

虽然，我的那帮哥们儿，去看杜鹃林的时候，没有带上我，但是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些时光却是不可更改和抹杀的。随便举个例子，倘若哪天我跟其中一个说：就在刚才，我游到湖心，突然肚子疼，连呛了几口水，差点淹死哎！消息立马会长了翅膀飞来飞去，电话响个不停，大声呵斥的，千叮咛万嘱咐的，给遇见我想要的安慰。然并卵，下次热得不行的时候，我还是会纵身一跃跳进清澈的湖水，像条真正的鱼儿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连只跟屁虫也不屑带。倘若，我是跟刘德华说这个事，他是连屁都不会放一个的，尽管他的演唱会我每次都去捧场。他粉丝太多了，完全顾不上我。他顾不上我，我不怨恨他，实际上，在越来越柔软的光阴里，我只学会了不去怨恨谁，不去抱怨命运不公。遇到不愉快的人，遇见不好的事，我就像拔去嘴里一颗折磨我很久的病牙，短暂的疼痛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如果活得足够长，就像歌中唱到的那样，活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整天嘻嘻又哈哈，没有一颗牙，活像洋娃娃”。

色达的那些觉姆和喇嘛，只是比我们活得要通透一些，在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不重物质重精神，就已经超越今生，活在希望与憧憬里，潜心修行。然后，这些虔诚的信徒们，在这里形成越来越大的气场，形成一种神秘的力量。很多人来到这里就不曾离开，把余生都交给这里。而有的人来过一次还会再来，来了又来，每一次来都有不同的感悟和欢喜。还有的人，来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再来，他们看到的是恶劣的天气，糟糕的卫生条件，极其艰苦的生存环境。我会怎样，还不好说，因为没有去过，没有亲身经历，一切感同身受都是无稽之谈。

我只是越来越喜欢简单朴素的生活，因为我不想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类人。似乎生活越朴素，我离色达就近了一步。

湘侨提前一天离开色达，或许他是希望这种信仰的力量带给他的震撼和冲击来得更强烈一些吧，他要用很多的时间去慢慢消化和玩味。这样，下一次上路，他的脚步就会变得轻快、有力。老木代表全川的湘侨粉丝，在成雅高速出口热情欢迎湘侨的到来。见到湘侨的那一刻，老木激动得语无伦次，在电话里连说了三次：遇见，你不来太可惜了，湘侨好帅好帅啊。我笑。第一，老木你韩剧看得太多的了。第二，老木你跟我那帮哥们一个德性。第三，老木你细想，湘侨的帅与遇见可有五毛钱的关系？！后来小语又来电话说是在“杀牛场”火锅店与我的朋友们碰头了，我说:噢。再后来，又来电话说，聚会早早散了，我说：噢。

夜深了，我正没心没肺地啃着一颗舅舅家的甜桃，湘侨发来一条信息，他说1573很好喝，可惜没有人与他对饮，下次见面的时候，也许我们都老了。我承认，那一刻，又香又甜的桃子在我嘴里是没有滋味的。难道我错了？不该如此轻率地对待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湘侨医术精湛，宅心仁厚，爱憎分明，眼神明亮，心思纯净，是我最敬重的人，没有之一。我还没有踏上去色达的路，是因为对色达这个地方怀着一份庄重的情感。难道不见湘侨也是？

小语是个巴家的好孩子，湘侨喝剩下的酒被他拎回了办公室。我最见不得人说滴酒不沾，好像滴酒不沾就是好人似的。我要说滴酒不沾肯定是因为酒太次，杀喉焼胃不说还醉人。平时，茅台我可以喝几滴，五粮液可以来半杯，至于1573嘛，那就“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我得承认，这样挑剔的我是相当不可爱的，离我的色达又远了一步。我不可爱的时候还有很多，当佳峰对我做的饭菜审美疲劳的时候，当我懒病又犯了的时候，我都会带他去花园餐厅结结实实撮一顿。花园餐厅环境很好，冷气开得很足，菜品精美，若有若无的音乐背景，摇曳的竹影，一切恰到好处。倘若在这里与我的朋友们吃个饭该有多好！

一个月圆之日，我带着儿子去光顾花园餐厅。他像七把叉那样轻松干掉了满桌子的菜，伸个懒腰说：嗯，八分饱，刚刚好。而我，消费了湘侨留下的半瓶酒。呵呵，这算不算是同饮呢？

出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微醺，四处静悄悄的，正好放声高歌一曲。从小到大，我能唱全的一首歌是《夜未央》。歌词是这样的：

轻轻走在月光里

好像走在你的心事里

那年黯然离别后

再也没有人与我同饮

飞花轻似雾，奈何风吹起

终究如烟纷飞东西

细雨细如绸，忘了看个清楚

你眼中默默深情

雨中路遥遥，梦里风萧萧

仿佛中你在微笑
   蓦然再回首，梦还是一样
   为你等在夜未央
   不知风寒 

……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知不知

……

佳峰说，跑调了，跑调了，你好像唱的是《越人歌》哦。哎，我又不是开演唱会，跑个调有什么嘛。儿子，你是有所不知。你的老妈哪天要是去了色达，弄不好，连个跑调的机会都没有了。

路过杀牛场，湘侨与老木吃饭的地方。门口有两个石缸子，缸里各有一株碗莲，油绿的叶子只有铜钱般大小。佳峰说：它每年都开蓝紫色的花朵，就算它现在没开花我也知道。嘿，多可爱的孩子，说的话跟偈语似的，好听！不知我的朋友们有没有注意到碗莲的存在？即便你没有在它最美的时光里看到它开出最美丽的花朵，遇见，我相信那便是有缘了。

我想去色达，我说我已经出发，你信么？我已经深一脚浅一脚，时远时近走在去色达的路上。你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