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媚

个人日记



雪媚若还活着也该是孩子的母亲了。

10年前第一次见到雪媚，那时我刚从西安进修回来。
一个冬日的下午，临近下班。老病房的46床，靠窗。
阳光暖暖地照着她的脸。苍白的脸上没有了一丝的红润。
她正半窝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入迷地看着。
”我是袁医生“
”医生好！“透过书本上缘，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对我笑了笑，有点不安与羞涩。
我拿过她的书翻了翻。高三的物理教材！
”高三啦！“
雪媚个子很小，倒像一个初三的学生。但雪媚长得很漂亮。乌黑齐耳的头发，微卷，大大的、乌黑的眼睛。白净净、圆圆的脸。
跟我说话，仰着头，每问一句，她总要略带思考再回答。有时会腼腆地笑笑。说话声很小。
雪媚的左膝莫名地肿了个包，快2个月了，越来越大。
她慢慢的卷起裤腿，那个包就在膝下。我伸手试图触摸时，雪媚本能地躲了躲。我笑笑：不怕，会很轻的。
 那个包很烫!心里充满了不安!好在还不是太大！
X线：靠近膝关节的胫骨上端骨质已被吃掉部分，周边新增了不少骨痂。
骨肉瘤！心里非常自信地肯定。这个青少年最最常见的杀手！！！ 
我看了看雪媚，抚摸了下她的头：“没事，等着手术！怕吗？”
雪媚怯怯地摇摇头，努力地笑了笑。
她同样瘦小的母亲跟我到了走廊。微驮着背，干瘦，黝黑。如实地告诉她：骨肉瘤。她一脸的茫然，我知道她不懂，直接说：就是骨癌！ 妇人并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表情。显得很是平静。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也是她的命了！
我说：等MRI， 不要太悲观。如果瘤子侵犯不是太广，只要没有全身转移，对化疗又敏感的话，如今的医学，骨肉瘤生存率已经达60%。如果侵犯不是太广，还可以保留肢体。

一切检查到位后，雪媚的病情果然不是太糟！
希望之花在绝望中绽放，显得分外的娇艳！我们真的很高兴。
至少雪媚的手术可以不要锯腿了！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条腿便是一条命！
 如果生命能够挽留，一条腿无疑能让一个孩子在未来从容地走更多的路。
假若这条命不能保留，至少在生命的结束前，它能让雪媚从容地走完她过于短暂的人生。
因为锯腿并不比保肢活得更长、更久。但它给患者的心里打击却往往致命。
这就是近来保肢手术成为趋势的根本原因。

那个早晨，面对雪媚的父母，我告知了这悲境中的一点喜讯。
要保腿，需要定制关节。进口的十几万，这个家庭应该不能承担，国产的2万多。我着重地介绍了国产关节。并告知保肢的前期还要化疗一个疗程。
”袁医生，听说可以锯腿呀！“
听到这话，感到非常的突然，如同在晴天里闻到惊雷！
话来自雪媚的母亲。我看着她，妇人依然的平静。
我将惊异的目光转向她老实巴交的父亲，这个同样干瘦黝黑的男人，不安的避开了我的眼神。
”没钱，入院的钱还是借的！“妇人很平静地说道。
”那怎么向雪媚说呢？“我有点惶恐。
“她只能认命了，她还有两个妹妹在读书呢。”妇人冷静得令我颤抖。

第二天查房。雪媚已经哭肿了眼。
我不敢正视她，尴尬地笑笑，小声地说了句：“明天要手术了！”
”不要！“雪媚突然大吼坐了起来。
“那就回去，不治了！18岁了，你这么不懂事啊！”妈妈同样激动地大吼！
雪媚无助地倒了下去，躲在被子里呜呜地哭泣......。

手术被迫取消。
余下的两天，我努力地告诉雪媚，锯了腿才能保住命，才能参加明年的高考。日后装了假肢，同样可以比较正常地走路。可以工作，可以爬山，可以旅游。
雪媚只捂着被子不说话。

雪媚同意手术了。
手术前的一天，我轻轻地卷起她的裤腿，用记号笔在她大腿中上三分之一处做出了标记。
那一刻，雪媚噙着泪水看着窗外。没有哭！
那一刻妈妈静静地站在床旁，紧蹙着眉头。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要走出病房的那一刻，雪媚突然问我：“明天可不可以给我全麻！”
妈妈也急急地道：“袁医生应该可以吧！听说有镇痛泵，能否给雪媚也装一个。”


第二天雪媚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已经等在那儿了。
麻醉前，雪媚有点紧张，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护士抚摸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不要怕！等下就睡着了。”

几十分钟后，跟了雪媚18年的左下肢从大腿的中上三分之一处分离开！
躺在地上，裹着手术布的那条断腿很快就失去了余温变得冰冷。
学生们希望能解剖这条断腿，因为她真实地分布着神经、血管、肌肉、骨骼。
我铁青着脸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之后，每次查房雪媚没有再说过话。
查房看到她那空空的裤腿，苍白疲倦的脸，我也几乎不说话。
伤口愈合后，雪媚转到了肿瘤内科化疗。
因为工作的繁忙，我没有再见过她。
有一次偶然碰到肿瘤内科的医生，大约想问问她的近况。这位同事告诉我：雪媚并没有完成化疗，早就回家。
我问是不是化疗反应太大，无法完成。同事苦笑着摇摇头：“不是，没钱！”

之后，我真的就忘了她。

三年后，单位开始申报三级甲等医院。医院在疯狂地修改病历。
记得又是一个下午，我在病案室修改必查的死亡病例。
在堆积如山的病例中，“李雪媚”三字一下跳入了我的眼帘。匆匆忙忙翻开病例。
首页清楚地记录：李雪媚  女，19岁，骨肉瘤肺转移。死亡时间：2004年8月3日。
我迅速地翻着这份病历，2004年7月25日，雪媚因为呼吸困难，再次入住肿瘤内科，不到十天离世。距离我锯掉她的腿大约九个月！

真的没有想到雪媚走得这么快！
不知道雪媚有无参加2004年的那场高考！
不知道雪媚临死前有无惊恐！
不知道雪媚死后她妈妈有无哭泣！

十年了，老是想着雪媚左下肢那空空的裤腿。
她在那儿，飘啊！飘！


 

                                                                                                                                记与公元2013年10月2日  厦门





图片

















 
















文章评论

临水照花

我也非常喜欢湘侨老师的文字，尤其那些以人物为主的文章，比如《老邱夫妇》《杨国山》《上海岁月》。。。其中最喜欢这篇《李雪媚》

璟

我们的国家富了，我们的国家很穷，平民在没有比较好的医疗保障的情况下只能认命。医生这个职业也是很虐心的职业。

舒朗一笑

当有人在恣意挥豁时，也有花期女孩儿因为无钱而凋零......

阿侉

医院有很多故事，都与生死相连。[em]e179[/em]

何仙姑

在医疗改革的大旗下，救死扶伤不再是医院的职责，白衣天使也常常面对业绩考核，穷人家的孩子，在无情的社会中，痛心，深情又能如何！？医生还要再次接受人性良知的炙烤！

天行健.一览江山

有啥办法啊？有时候生命就是用金钱来赎买！一个医生能用他的良知书写这段文字，我赞天下有情！

依然在水一方

医者仁心！在这里感受到了湘桥医生的无奈。我有个朋友的儿子也是这病，从开始的积极到处治疗保腿到后来绝望的锯掉到后来。。。。[em]e105[/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