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

时光如流，回望岁月，曾经的点点滴滴，定格在记忆里，成了夕阳西下，独自回味的故事。思绪又萦绕在那年医院见习的日子。从病房实习结束后，我又来到了镇医院的妇产科见习。由于自己还是名学生，来到这科室，见习以“见识”为主。

科里有四位医生，一位实习医生。医生的主要工作是 ，妇科疾病的诊疗，计划生育相关措施的实施。刚开始，我的工作任务是打扫办公室卫生，接待领取避孕药和工具的人。那时还是全民免费医疗，来看病或开药，开个处方即可。来我这儿的，要问清楚，避孕药是需要长效的还是短效的，工具是男士还是女士用的，给开了处方，让值班医生过目签字，然后和来人讲清注意事项。还有为孕妇计算预产期时间，什么减三加七的，是我从书上学来的。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与人沟通交流，好在那位比我大两岁的实习医生小高，来这里已一年了，有什么问题我先问她，她解决不了的，我们再一起请教医生。后来我和她一起承担了相当于护士的工作，为手术准备用具，给做手术的患者消毒。每天早晨，在办公室后院生火炉，用高压锅给医疗器械消毒，隔段时间把医疗器械再送往医院的后勤处集中消毒。如果医生在诊疗室做治疗，会喊我们给开药方，一般开的药也简单，除了止血的，就是化瘀的，外加一些抗感染消炎的。等患者检查治疗完毕，医生在处方上签了字，患者的治疗就告一段落了。

那时，人们的生育不受管制，自己想生几个就生几个。计划生育刚刚提倡，响应的一般是双职工家庭。他们会来医院寻求帮助，简单点的是女方服避孕药，或者打避孕针（一个月打一针），复杂的是带环，由医生把金属圈或T型塑料器送入女方宫腔内，还有一劳永逸的女方进行输卵管的结扎。在我们实习期间，亲眼目睹一例结扎手术。那个术者是位年轻的妇女，在各种消毒后，打了麻药，护士想用针刺她一下，看麻药是否起了作用，没想到让她看见了动作，针还没扎，就吱了哇拉叫起来，说疼呢，不能做。手术大夫让我和小高与她说话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也难怪，我一个旁观者也紧张的浑身冒汗，当大夫用刀划开患者肚皮一刹那，我的肚子也痉挛起来，好像自己的肚皮被刀划开了。当大夫把输卵管从腹腔里勾出来，对折、结扎，我的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也仿佛翻腾了起来，令人作呕。结扎手术20分钟就做完了，术者说只有大夫用钩子探寻输卵管时，有感觉，其他都好。可看了场小手术，给我的心理、身体上带来的副作用几天都挥之不去。

那个年代，人们思想很保守，非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去做流产手术。即便是做手术，也有好多限制，首先得开单位证明，然后由丈夫或婆家人陪同，大夫才可接诊。一天早上刚上班，来了一位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村妇，要做人工流产术，可她既没有开大队的证明，也没有婆家人陪同，问及原因，她支支吾吾，说的理由漏洞百出。医生坚持原则，不答应，她苦苦哀求都不管用。她坐着不走，从上午一直磨到下午下班。期间我和医生说，怪可怜的给做了吧，医生说 ：第一，她可能是行为不端的人，难为难为她，让她受个教育。第二，也可能是家庭不和，给她做了手术，怕婆家来闹事。第三，没有陪同者，万一手术中出现晕血、休克等意外怎么办？！我也好言相劝，让她按医生说的做，尽早再来手术。结果她走了，再无消息。

后来，又来了一位要做流产手术的妇女，既没陪同又没证明，只说丈夫在外地工作，自己顾不过来，再不能要孩子了。贺大夫说她认识，情况属实，就让另一位大夫给做了手术。事后贺大夫说，这女的丈夫过起年来就走了，按时间来算她的孩子不是丈夫的，但她一个人拉扯着家不容易。不知是她们私下里沟通过了，还是贺大夫的心慈悲。

在大夫给做手术时，我通常给打下手，如消毒，准备医疗器械。等做完手术，扶着她们下手术床，看着她们苍白的脸和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同情心油然而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们递上一杯水。想想，她们也真是不容易呀！相信她们是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身不由己。在我准备器械时，各种金属器械:鸭嘴扩阴器，宫颈钳，型号从小到大的扩宫器、探测器、子宫刮吸管……，叮铃咣啷一响，唉，常常吓得躺在那里准备手术的人直哆嗦，有的就直接起身说不做了。当然，这是我希望的最好结果。

一天刚上班，我正和小高拿着东西准备去后院生火炉消毒，一位大爷领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进来，我上前接待，他说是等董大夫看病。等我们消完毒，那父女俩也不见了，问董大夫，说有个女孩要看病，董大夫说看了。董大夫是位德高望重的妇科医生，平日里从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在外科见习的同学过来问我，那个谁来干啥来着。奥，原来那女孩是我们学校初二的小学妹，我们两个班门挨着门，上操站队都是挨着的。我说可能是看月事不调的吧，她问那为啥她爸领着看呢，我说不清楚。等我下午来上班，小高又给我挤眼睛，又向里屋诊室努嘴，我进去一看，董大夫正在给那女孩做流产术，老张大夫正一下一下的用脚踩着吸引器，原来那天下午恰好没电，只能人工操作了。那女孩子吱了哇啦的叫着，身子一会儿探起来，一会儿又躺下，董大夫制止着，说不能乱动，子宫穿孔就更麻烦了。我忙走了出来，毕竟算认识人，这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免得彼此尴尬。事后听张大夫说，中午那父亲去董大夫家里跪求，让帮帮他女儿，她从小没母亲，不听话又不懂事理。董大夫答应了他。手术时，董大夫也没为难孩子，只说了你以后要自尊，保护好自己。第二天，张大夫来了说，她孩子们都认识这女孩，说她不学好，专和小痞子们混，她的外号叫“烂白菜”，张大夫后悔的说哪如好好替她父亲教育教育她。

以后，我又两次见到了那女孩。一次在街上，我俩走对面，她忽然停步转身，两手捂脸，近视眼、从来认不住人的我正纳闷儿这个人干嘛这样，忽地想起了她，原来她还很知羞。后来在我下乡的村里举办乡体育比赛，她和我又以上次那样的形式见面了，都是她先躲我，然后我发现是她。这次我知道她初中毕业也下了乡，还和我们村里的一个知青“混”的呢。不知道她的人生之路后来走的怎么样。

那个年代，人们都洁身自爱，生活作风格外检点，生怕有不好的影响。镇上曾有同龄人下乡后怀了孕，在厕所生了孩子，因大出血才去了医院，结果弄得满城风雨。人们纷纷去她家看热闹，那些天，她家就像是赶庙会，人来人往，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最后她虽然抽调去了大城市工作，但身心具损，一直没结婚，三十多岁就在抑郁中走完了自己人生。

现在的社会发展了，人们对类似的事大都宽容和大度，报以理解，但有时又觉过分。我和学生一起在汽车站等车，身后大幅广告：某某医院引进德国芊丝取胎术，怎么样怎么样;和学生一起上了公交车，朝前看，大牌子上广告：无痛流产术，让你在梦幻般的世界里，完成人生一次美妙的体验……。忙收回眼神，抓吊环，上面也写着：某某医院搞活动，惠顾打折，流产术只收289元。眼神忙转回来，每个座椅后面也都贴着：某某医院为你解决激情二人世界的后顾之忧……。眼睛看到哪里，都觉尴尬。这个环境里，孩子们也都见多不怪了。一个同事说，她到一个职业学校医务室办事，见一群穿校服的女孩子，围在一起看化验单，其中一个跳起来高叫：“阴性，耶！爷没怀孕！”这个事让同事感慨了好久。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比过去的人懂得多了还是少了。

还回到过去吧。在妇产科见习，还是很长见识。一婆婆领着新婚的媳妇来检查是否怀孕，那时还没有尿检，只能手诊检查，由子宫的软硬程度和大小，确定是否怀孕和怀孕时间的长短。大夫刚动手，新媳妇惊天动地的嚎叫起来，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婆婆说新婚之夜就这动静，唉，丢死人了。在大夫的各种劝说下，新媳妇忍痛做了检查，原来是里面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色溃疡，过去人们居住条件差，男女老少生活起居大都在一个屋里，洗洗刷刷也不方便，得此病也难免。不过这个新媳妇还怀上了孩子，让那位婆婆脸上有了喜悦之色，高高兴兴地去给拿了药和媳妇回去了。

在乌兰牧骑工作的俩口子来检查，女的刚生孩子不到半年，肚里竟又怀了四个月大的胎儿，手术也做不了了，大夫一个劲儿批评男的，说他自私，不体谅媳妇让她年头年尾一年生两个孩子。看着那个舞台上的体面人物，现在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我和小高窃笑，躲了出去。

又有一对夫妇俩来检查，说妻子怀孕五个月，不见肚子长大，大夫检查，胎儿竟完整地自动掉出来了，原来早已胎死腹中。大夫让我把胎儿拿给她丈夫看，小小胎儿已长全了五官，耳轮、手指、脚趾也都长全了，还是个男胎，是夫妇俩的第五个儿子。看着胎儿和他父亲一样消瘦的长脸，我忽觉有点搞笑和欣慰，也许是这个孩子担心父亲的生活担子太重了，选择了不长大。

有位孕妇来做流产术，贺大夫检查说胎儿至少有三个月大，胎儿已长了骨头不能做了，那女的非得说只有四十五天，反复检查，反复交涉，最后拗不过她，贺大夫给做了手术。术毕，贺大夫拿起玻璃钢瓶，仔细看着里面胎儿的残碎组织，发现了里面的骨头茬子，吓得出了身冷汗，她说胎儿就是三个月多了，这种情况容易出事，要么刮不净，要么骨头茬子容易伤了子宫。

一天，两位妇女搀着一位脸色蜡黄的少妇来看病，说一个月前做了流产术，下面一直沥血，后来血变成了褐色的且有臭味的血块。经检查原来是那次刮宫没刮尽，残留物腐败变质了。真可怕，听说弄不好还容易得要命的败血症呢。流产手术，对胎儿和女性都是很残忍的方式。

   流产术，在过去唯一的办法是刮吸术，操作的技术水平由医生的实践经验决定，也就是全凭持刮吸管的手里的感觉和听金属管刮子宫壁的声音。而每个女性的子宫位置、形状又不尽相同，如子宫就有前倾的、后位的、居中的，医生要在一个看不见的区域内，用金属器物生生地把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剥离下来，粉碎成一团肉泥，妇产医生成了生命的终结者，但另一方面还得保证手术者的生命安全和尽量把给她们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妇产科医生常常扮演的双重矛盾的角色，他们也是很不容易的。

在妇产科我见习了两个月，医生们对我很好，常常给我讲这讲那的，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当他们想帮我做一些简单操作，我后退了，我觉得在这里能见到女性的为人妻为人母另一面的不容易就够了，带些残酷色彩的现实让我的想法与最初来这里见习的目的有些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