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

一次和小张大夫出诊，在城里的一户农家。产妇是位俊俏的小媳妇，剪了一个利索的运动短发。我们去了，她正在炕上踱步，和她婆婆交流后，知道她是娶自农村的媳妇，生头胎，未产检，羊水未破。小张大夫和产妇交流，要给她检查一下，遭到拒绝；又多次劝说，无效。我们心里明白了，这个产妇脑子有点问题。我们紧张了起来，也不知胎儿是不是顺产，万一难产怎么办呢？看着产妇阵痛一阵紧似一阵的，她在炕上踱步的幅度大了起来，甚至近似于跑了起来，吓得大夫忙喊她婆婆上去扶住产妇，避免她摔倒。羊水破了，她还在走动，婆婆往住拉她，我也帮着让她停下来，张大夫好言哄劝，好不容易她停下来了，让她躺下，她就不躺，我上去把她的裤子扒下来，才发现胎儿已经露头了。我和她婆婆慌忙把她按成跪姿，说时迟那时快，胎儿叽里咕噜就生出来了，小张大夫急忙从下面接住了胎儿，胎盘也顺利下来了，好紧张、好危险！张大夫还在劝她，要给她看看下体，是否有撕裂的地方，她坚决不从，只好作罢。检查孩子情况一切正常，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婴儿。张大夫说跪姿是最佳生产姿势，古人生产都是这种方式，不过对胎儿保护不好易造成伤害，产妇的产道也易受伤。这个事件特殊人，特殊处理了，以往的常规打破了，没产检，没消毒，没有保护手段。四天后回访，张大夫说大人孩子都好。

还有一次，和小张大夫接完产回返，路上被一位老婆婆拦住了，她让张大夫给她快要生的媳妇检查一下，看胎位正不正。去得她家，家里说一贫如洗真不为过，一盘大炕占了房间的一半，炕边有个灶台，地下摆了一个柜子，一口水缸，这就是全部家当。一个近四十岁的大肚子媳妇躺在只铺了席子的炕上，“嘿，嘿嘿……”地笑着，原来这是个疯媳妇，小张大夫认识，她和那个小脚婆婆嚷嚷：“怎么又让她生呀？！已经生四个了，都这个样子了还生？你儿子养活不起，媳妇也遭罪。”经检查，胎位正常，胎儿发育也正常。临走，张大夫一再叮嘱：“生了这胎，一定不能再生了！”哎呀，当女人真不容易，即便是疯了、傻了，也还得承担起生儿生女，传承家族香火的历史重任。

一个炎热的夏夜，我和小张大夫给一位生第五胎的产妇接产。原本是很顺利地产程，结果因为是足先下变成了难产。身强力壮地小张大夫使出浑身解数，帮助这个不按常规坐胎的调皮婴儿出世。不知是胎儿的头太大了，还是怎么着，他的上半身就是留在母体不下来。已不年轻的产妇嚎叫着，努力着，流着汗，流着泪……。张大夫浑身也被汗水浸透了，术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她让先出来的婴儿身子伏在手臂上，手指伸在婴儿口里，勾着他的下巴，用劲往出拉他的头。我在地下两手推着产妇的大腿，时间久了两腿打颤，双臂发抖，心里也直嘀咕：孩子这样生出来能好吗？悄悄问张大夫，孩子的颈椎不会出问题吧？张大夫胸有成竹地说：“哪能呢！”还是她的技术高超，孩子终于出世了。经过检查，婴儿一切正常。产妇和家人一再感谢小张大夫，又讲起大儿子本来是顺产，让某个助产士接生，最后不知怎么把一只胳膊的肩关节弄脱臼了，等发现孩子有问题已失去了治疗的机会，造成了终身残疾。第一次感到了助产士的责任重大，她们的手上把握着两条生命的安危。

又一个夜晚，和老张大夫来到一农户家接产。是初产妇，来自边远农村的媳妇，没做产检，张大夫给检查后疑疑惑惑说既像头位又像臀位。不管怎么样，孩子总得给接下来。可是在产妇破水后，迟迟不见胎儿下降。张大夫焦虑的一再检查宫口开的情况，还让我去给检查，我感觉到宫口也全开了。看着产妇宫缩间隙越来越短，产妇强忍疼痛的样子，张大夫和我念叨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她再检查，忽然说找到问题了，产道里有一道软骨隔膜，挡住了胎儿出生。情况危急也不容多想，张大夫拿起剪刀剪断了那条害人的隔断。孩子露面了，不过不是头，是她的臀。又经过一番周折，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我给处理打包孩子，这个孩子的腿不像是别的孩子顺顺地放下来，而是像刚生出来时双腿贴着脸的样子，我把腿给她呼噜下来，一松手“吧唧”又贴脸上了，一如跳水运动员的跳水姿势，没办法，只能顺着她的习惯包裹了。张大夫等着胎盘产出，胎盘滞留。张大夫用手伸进子宫剥离胎盘，检查不完整，再剥离。期间产妇出血，脸色蜡黄。这个产妇也真是皮实，至始至终没吭一声，很佩服她的坚强意志，据说在医学疼痛指数中，分娩的疼痛仅次于烧灼的疼痛。亏得她和大夫配合，才化解了危急。张大夫说失血过多，得送医院了。产妇家人用一个喂牛的大笸箩抬着产妇送往旗医院，从家里叫来了妇产科主任，张大夫给介绍了情况。经化验，她的大伯子的血型与她匹配，直接给她输了血。至此，一切转为平安了，等我和张大夫走出医院，天已放亮，惊心动魄的一晚终于过去了。这一晚我见证了老人们常说的“女人生孩子是瓮沿上跑马”的凶险，也让我对这个职业产生了恐惧，虽然助产士是被誉为“迎接新生命来到世上的白衣天使”。

后来张大夫回访，告诉我一直记挂着的那个孩子，腿已能正常舒展，其它也都正常，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能放下了。

一次和小张大夫出诊，是经产妇，头胎是女孩，这第二胎顺产还是男孩，按理说产妇和家人高兴才对，可产妇非得让张大夫给问个好人家，要送走这个孩子，说他是个灾星，会克父母。张大夫一直劝她新社会了不要讲迷信，儿女双全多好。我问张大夫怎么回事?张大夫说：“今年是兔年，阴历五月犯月”，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月出生的孩子骤然减少的原因。

再一次和小张大夫出诊，是一个星期天，去地质队的家属房。产妇已生过两胎，孩子都是没满月就抽风夭折了。再仔细询问，她是在外省的农村家中生的，孩子生在地上铺的细土上。让人吃惊不已，都什么年代了，还是这么落后的观念。好在男主人见了世面，把媳妇接在了我们县城里，这里早就实行了新法接生。小张大夫让我给接生，产妇面前我也不好推让，就动手了。我小心翼翼，心里默念着每一步骤，生怕出一点差错，孩子对这家人太重要了。接完产后，回到家里，我也一再回忆整个过程，有没有瑕疵。这是我接生的第十个婴儿，也是最后一次接生，是心里最不踏实的一次接生。后来我还专门去找了张大夫问回访后孩子的情况，她说好着呢，我放心了。

最后一次和小张大夫回访产妇家，是在我家的对门一家族大院。那天院里有办婚事，亲戚朋友顺便去看出生不久的孩子。我给孩子洗澡，她们看得有趣，说我干甚像甚，有做这行的天分。小张大夫也笑咪咪地：“看她抱孩子那个样，比我还地道呢！”众人又是一阵恭维，说家族有遗传。

也许是吧，我的太姥姥就当过接生婆，那时每接完一个孩子，挣一块红布。我的三老妗（太姥姥的儿媳妇）是医专毕业的妇科医生。文中的助产士小张大夫是我的二姨，我的三妗是内蒙地区知名妇科专家，我的三舅、四姨都是医生，大舅、二舅、五姨也从事着与医有关的工作，母亲也期望我能学医。我从见习护士、助产士，了解了医护工作的性质和艰辛，我是个胆小的人，感觉自己的性格承受不起在别人生死线上的博弈，就像接生，越是干到后面，经见的越多，越害怕，越后怕。下乡后，村里不缺赤脚医生，所学无处可用。高考时，应母亲要求，我在第九、十志愿填报了医学类，最终与医生这个职业擦肩而过。

这是我的一段奇特、难忘的一段经历。我亲手带到世上的十个孩子算来今年已到不惑之年，不知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是否安好，祝福他们幸福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