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指针——读米沃什之《馈赠》

个人日记

 馈赠

米沃什【波兰】
伊沙 老G译

如此幸福的一天。
薄雾早早散去。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栖落在金银花上。
大地上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我遭遇的一切无论多么邪恶，我已忘却。
想到我是依然故我的人也并不令我难堪。
在身体深处，我感觉没有痛苦。
当直起身来，我看见碧海白帆。

        喜欢一首诗，有时候完全是无来由的。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去触动你的神经，使你的灵魂颤栗。

    读到这首《馈赠》，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云影在蓝天上飞驰。随手翻开伊沙和老G合译的《当你老了——世界名诗100首新译》，第一首就是米沃什的《馈赠》。读一遍就像被一种奇妙的磁场牢牢抓住。是来自语言的简洁、深刻？还是来自内容的平易、蕴藉？是来自思想的通透、曲折？还是来自灵魂的高贵、超脱？或许都有。一首好诗有时候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而对于那个对的读者来说，好就是经由一首诗传达的某种画面和节奏，思想和情境，从身处的现实世界抽离出来，立即又被吸入另一个未知的充盈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你可以反复沉吟，品读，沉醉......不厌其烦，流连忘返，甚至忘了今是何世。

    品读一首好诗，完全是一次思想的自我净化，完全是一种灵魂的自我洗礼。

   “如此幸福的一天”，诗人由此拉开了幸福的大幕。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呈现出《馈赠》的指向：那就是幸福。一天就是一生的代表。一日之计在于晨。能把握好一天的幸福，并持之以恒以这样的指针指引我们的生活，我们必将获得一生的幸福。

    “薄雾早早散去。我在花园里干活。”一句写景，一句记事。而透过这两个短句，我突然感受到，原来诗人呈现的幸福正是日常生活的渗透，不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薄雾”是困惑，迷茫的象征，这样的天气本来会给我们带来些许愁绪。但“早早散去”，这一突转给我们原本布满阴翳的内心瞬间带来了明亮和澄澈。一切忧愁和困惑都将随着你心灵的满足而烟消云散。

    “我在花园里干活”，劳作，专注地劳作。这何尝不是幸福的源泉。难道劳作和创造美能不使我们内心深处充满喜悦和幸福感吗？我们和身处的世界不正是一种彼此馈赠和彼此奉献吗？我们从来都不是独立的，不是孑然一身。对于我们向其中索取的自然，对于我们的亲人，对于社会，以及我们的身体、灵魂，一样莫不如此。

    “蜂鸟栖落在金银花上”，多么美妙的细节。多么美的存在。这句诗似乎已经滤去了语言表达的痕迹。纯粹，自然，于不可抵达处却自然抵达。微小的事物孕育的美，只有我们放慢脚步，停下来，细细地观察，感受，体悟，那些游离的，散发的美才会重新聚拢，浸满你因为世俗繁忙而渐渐枯干的心灵。蜂鸟之小，正好折射了世界之大，“栖落”，一个优雅的动作，便把“人，充满劳绩，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句荷尔德林的名句传神地表达了出来。“金银花”，这里有色彩的融合，和蜂鸟相接，仿佛是一种美的互动。我们因此不得不思索这来自于世界外部的馈赠和我们内心幸福的某种神秘的关联。当然，还有美的来源。美生专注。专注生美。抑或美是事物之间彼此以恰合的方式联结起来。

    “大地上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我想几乎没有人不被这两句诗击中。不想占有，也不去羡慕。这才是幸福的不竭光流！难道我们的烦恼和忧愁不正是我们总想着占有世界上更多的东西吗？我们的哀伤和痛苦难道不正是总艳羡原本不属于我们的一切吗？当我们反思自己，当世界在你心里安静下来，心灵才能不被扰乱，才能渐渐生发祥和，才能找回迷失已久的自我。我想，这两句诗是发自作者生命体验的肺腑之言。

    读至此处，为了更真切地去感受作者的心灵，我们有必要走近诗人。切•米沃什（CzesfawMifosz，1911—2004）波兰诗人、作家。1980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出生于当时属于波兰版图的立陶宛维尔诺附近的谢泰伊涅。他经历过“二战”的纳粹时期，他从反纳粹战争开始就积极参加波兰的抵抗运动。战后他曾担任波兰外交官，在波兰驻美国与法国的使馆里，负责文化事务。与政府决裂后曾去法国，并于1960年离开法国来到美国。米沃什在三十多年的流亡中，过的“是一种与城市大众隔离的生活”。他自称是“一个孤独的人，过着隐居的生活”。还说：“流亡是一切不幸中最不幸的事。我简直坠入了深渊。”

   “我遭遇的一切无论多么邪恶，我已忘却。想到我是依然故我的人也并不令我难堪。”能写下这样的诗句，对照着诗人长年流亡的经历，难道能不令我们震撼吗！这里的“忘却”和“并不使我难堪”已经上升到一种宗教般的赤诚和哲思的顿悟。让一切遭遇的邪恶都化作一缕微风，苦难就会因此转变成人生的财富。做依然故我的人吧！这是作者的肺腑之言。那个本真的自己才是生命无与伦比的馈赠，我们从那个起点走失，走入迷宫，甚至走入陷阱，所以真正的幸福也就因此而远走了。

    这四行诗看似可以两两相互调换，其实只有这样呈现才能让那种一气呵成，连绵不绝的思悟直抵读者的灵魂。这里，我们也要感谢译者的智慧和辛劳。一种好的翻译除了是在创造外，也是一种来自译者的馈赠。

    诗歌到此，我们意犹未尽。这的确不是该结束的时候。  

   “在身体深处，我感觉没有痛苦”，身体深处，也就是心灵深处，就是我们直面的那个真实的自己。没有痛苦的状态，这是我们要收获宁静的时候，平和喜悦的时候。幸福的馈赠也来的如此简单。

    “直起身来”，这是一个自然的动作，是辛勤劳作和观望生活镜头切换的象征。由此我想到孔子所要追求和抵达的那种“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人生境界。“我看见碧海白帆”，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碧海象征着生活的博大和胸怀的博大，白帆则是心灵的圣洁和理想的颜色。这里的画面对于熟悉中国古典诗词的读者来说无疑能找到很多共鸣。譬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等等。我们的思想和心灵之帆经由视线的延伸抵达了悠远和无限之境。

    这正是真正的诗歌的力量！好诗无国界，甚至有时候连时空的界限也渐渐模糊。好诗是人类心灵共享的弥足珍贵的财富。它的呈现方式和技巧都其次的，当一首好诗诞生前，它已经过了千万次的血液浇灌和命运的搏动。
 
    把生命看作是一种馈赠，把生活看作是一种馈赠，把痛苦欢乐，酸甜苦辣，阴晴圆缺都看作一种馈赠，我们幸福的指针便从此熠熠闪光！

                                                                                                                                                                                         2015.3.15，疾风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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