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遗梦．杜十娘之死
个人日记
（节选自夏坚勇之《湮没的辉煌》）...........
瓜洲是不幸的, 每当南北失和, 兵戎相见, 这里大抵总免不了一场血与火的劫难.《瓜洲镇志》的编年大事记中, 每隔几行就透出战乱的刀剑声; 瓜洲又是幸运的, 有那么多温馨的或惊悸的目光关注着它,上至皇室豪门, 下至艄公船娘. 春花秋月何时了, 这里永远是帆樯云集的闹猛. 官僚,文士,商贾,妓女熙来攘往, 摩肩接踵. 于是, 一幕幕有别于锋箭交加的争夺, 也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摆开了战场. 明代万历年间, 一艘从京师南下的官船在瓜洲泊岸, 窗帘掀开, 露出一对男女身影, 男的叫李甲,是浙江布政使的大公子, 女的是京师名妓杜十娘, 不过眼下已经脱籍从良, 这一趟是随官人回浙江老家去的. 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携着绝色佳人衣锦还乡, 古往今来, 这样的情节在瓜洲既司空见惯又相当浪漫.
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太妙了. 偏偏对面船上的主儿推窗看雪, 把这边的丽人看了个仔细, 当下便魄摇头荡,迎眸送目. 此人姓孙名富, 是个盐商, 自然也是风月场中的高手. 于是一场关于女人的争夺战开始了. 这是一场‘贵’与‘富’的较量: 一方是布政使的贵公子, 布政使俗称藩司,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省长, 省长的儿子算得上高干子弟了吧; 一方是腰缠万贯的盐商, 盐商实际上是一种半扇门的官倒, 因为他们是揣着两淮盐运使的指标和批条的,这样的款爷掼起派头来几乎无可匹敌. 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 占有女人的多少常常是力量强弱的标志. 因此, 瓜洲渡口的这场争夺战, 便带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典型性. 令人遗憾的是, 大款以其咄咄逼人的气势战胜了高干子弟, 杜十娘被李甲以千金之价让给了孙富. 偏偏这个女人又拎不清, 她要追求人格的高洁和人性的自由, 竞全然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不切实际的奢侈.最后终于演出了那一幕怒沉百宝箱,举身赴江涛的大悲剧.
在今天的瓜洲渡头,“沉箱亭”犹在, 芳草萋萋, 花木葱笼, 四处繁茂静谧得令人压抑,据说这里就是杜十娘投江的地方.伫立在石碑前, 忽然觉得这个‘沉箱亭’不仅不恰当,甚至透出一股冷淡的市侩气,为什么不用‘沉香亭’呢? 这里埋沉的难道仅仅是一箱价值万金的珠宝么? 不, 一个鲜活明丽的生命在这里汇入了江涛. 当一个风尘女子面带轻蔑的微笑, 走上船头纵身一跃, 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大悲哀.她的死不是为了殉情,李甲在酒席上把她让给了孙富, 已经情绝义尽,她无需为他去死. 更不是好了殉节, 一个京师的六院名姝, 十三岁就已破瓜, 七年之内不知经历过了多少纨绔子弟, 自不会把一个‘节’字看得性命交关. 她的死,是源于一种深沉的绝望. 江流千古, 香销玉殒, 留给后人的只有无尽的凭吊和俊男靓女们矫情的感慨. 在这里,我们无须对当事人进行道德层面上的评判.平心而论,李甲对杜十娘还是爱的,正因为爱,他才表现得那样优柔寡断,鼠首两端,甚至表现得相当痛苦.但道德的召唤毕竟是微弱的,它只会激起几丝有如清晨闲梦般的惆怅,几许苦涩的温情.这是一场真正惨烈的瓜洲之战.在孙富那一掼千金的大款派头面前,李甲显得那样嬴弱委顿.本来,像李甲这样的世家子弟,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是不在眼里的,但这位公子哥儿大概不会倒卖批文的捞钱,自然囊中羞涩.更要命的是,他那种家庭偏又讲究所谓的‘帷幕之嫌’：搞女人是可以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三妻四妾尽管往里抬; 睡婊子也是可以的,但只能在外面睡,不能领进家门. 相比之下,孙富就潇洒得多了,他不仅有钱,而且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的礼法.在他看来, 这只是一场买卖,以千金之价,买一个绝色佳人.这公平合理,符合市场规律,用不着前瞻后顾.因此,在李甲捏捏掐掐地点数着腰包里仅剩的几两碎银子,一边想象着父亲的冷面孔时,孙富已相当气派地把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掼到了他面前. ‘瓜洲之战’的结局标志着商人阶层对封建门阀一次历史性的胜利.人们看到,孙富那一干人已经咄咄逼人的走上了历史舞台,而他们手中的金钱也并非银样蜡枪头的玩意. 当杜十娘浓妆艳抹地走出李甲的船舱时,这无疑是商人阶层的一次庆典.尽管由于冯梦龙的酸葡萄心理作怪, 最后的结局令人扫兴, 但毋庸讳言, 在现实生活中, 杜十娘的那些姐儿们正纷纷把傍大款作为时尚, 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商人的船舷.
这就不仅仅是杜十娘个人的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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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洲是不幸的, 每当南北失和, 兵戎相见, 这里大抵总免不了一场血与火的劫难.《瓜洲镇志》的编年大事记中, 每隔几行就透出战乱的刀剑声; 瓜洲又是幸运的, 有那么多温馨的或惊悸的目光关注着它,上至皇室豪门, 下至艄公船娘. 春花秋月何时了, 这里永远是帆樯云集的闹猛. 官僚,文士,商贾,妓女熙来攘往, 摩肩接踵. 于是, 一幕幕有别于锋箭交加的争夺, 也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摆开了战场. 明代万历年间, 一艘从京师南下的官船在瓜洲泊岸, 窗帘掀开, 露出一对男女身影, 男的叫李甲,是浙江布政使的大公子, 女的是京师名妓杜十娘, 不过眼下已经脱籍从良, 这一趟是随官人回浙江老家去的. 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携着绝色佳人衣锦还乡, 古往今来, 这样的情节在瓜洲既司空见惯又相当浪漫.
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太妙了. 偏偏对面船上的主儿推窗看雪, 把这边的丽人看了个仔细, 当下便魄摇头荡,迎眸送目. 此人姓孙名富, 是个盐商, 自然也是风月场中的高手. 于是一场关于女人的争夺战开始了. 这是一场‘贵’与‘富’的较量: 一方是布政使的贵公子, 布政使俗称藩司,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省长, 省长的儿子算得上高干子弟了吧; 一方是腰缠万贯的盐商, 盐商实际上是一种半扇门的官倒, 因为他们是揣着两淮盐运使的指标和批条的,这样的款爷掼起派头来几乎无可匹敌. 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 占有女人的多少常常是力量强弱的标志. 因此, 瓜洲渡口的这场争夺战, 便带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典型性. 令人遗憾的是, 大款以其咄咄逼人的气势战胜了高干子弟, 杜十娘被李甲以千金之价让给了孙富. 偏偏这个女人又拎不清, 她要追求人格的高洁和人性的自由, 竞全然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不切实际的奢侈.最后终于演出了那一幕怒沉百宝箱,举身赴江涛的大悲剧.
在今天的瓜洲渡头,“沉箱亭”犹在, 芳草萋萋, 花木葱笼, 四处繁茂静谧得令人压抑,据说这里就是杜十娘投江的地方.伫立在石碑前, 忽然觉得这个‘沉箱亭’不仅不恰当,甚至透出一股冷淡的市侩气,为什么不用‘沉香亭’呢? 这里埋沉的难道仅仅是一箱价值万金的珠宝么? 不, 一个鲜活明丽的生命在这里汇入了江涛. 当一个风尘女子面带轻蔑的微笑, 走上船头纵身一跃, 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大悲哀.她的死不是为了殉情,李甲在酒席上把她让给了孙富, 已经情绝义尽,她无需为他去死. 更不是好了殉节, 一个京师的六院名姝, 十三岁就已破瓜, 七年之内不知经历过了多少纨绔子弟, 自不会把一个‘节’字看得性命交关. 她的死,是源于一种深沉的绝望. 江流千古, 香销玉殒, 留给后人的只有无尽的凭吊和俊男靓女们矫情的感慨. 在这里,我们无须对当事人进行道德层面上的评判.平心而论,李甲对杜十娘还是爱的,正因为爱,他才表现得那样优柔寡断,鼠首两端,甚至表现得相当痛苦.但道德的召唤毕竟是微弱的,它只会激起几丝有如清晨闲梦般的惆怅,几许苦涩的温情.这是一场真正惨烈的瓜洲之战.在孙富那一掼千金的大款派头面前,李甲显得那样嬴弱委顿.本来,像李甲这样的世家子弟,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是不在眼里的,但这位公子哥儿大概不会倒卖批文的捞钱,自然囊中羞涩.更要命的是,他那种家庭偏又讲究所谓的‘帷幕之嫌’：搞女人是可以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三妻四妾尽管往里抬; 睡婊子也是可以的,但只能在外面睡,不能领进家门. 相比之下,孙富就潇洒得多了,他不仅有钱,而且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的礼法.在他看来, 这只是一场买卖,以千金之价,买一个绝色佳人.这公平合理,符合市场规律,用不着前瞻后顾.因此,在李甲捏捏掐掐地点数着腰包里仅剩的几两碎银子,一边想象着父亲的冷面孔时,孙富已相当气派地把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掼到了他面前. ‘瓜洲之战’的结局标志着商人阶层对封建门阀一次历史性的胜利.人们看到,孙富那一干人已经咄咄逼人的走上了历史舞台,而他们手中的金钱也并非银样蜡枪头的玩意. 当杜十娘浓妆艳抹地走出李甲的船舱时,这无疑是商人阶层的一次庆典.尽管由于冯梦龙的酸葡萄心理作怪, 最后的结局令人扫兴, 但毋庸讳言, 在现实生活中, 杜十娘的那些姐儿们正纷纷把傍大款作为时尚, 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商人的船舷.
这就不仅仅是杜十娘个人的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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