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殇(二)

个人日记

 

 
       江南的梅子黄熟了,故乡所在的淮河流域也进入了梅雨季节。
    梅雨,很诗情画意的名字。诗人们吟咏:“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梅雨细,晓风微, 倚楼人听欲沾衣”、“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幸而这些诗人词家生于宋代,倘若晚生几百年亲历淮河流域的梅雨季节,他们还能写出这样清丽唯美的诗行么?这些诗句写的是故乡的风物,但只是浮光掠影的表象,没触及到故乡梅雨季节里最深的痛。梅雨季节对淮河百姓来说,绝非诗情画意的几许闲愁,而是年年岁岁汹涌奔腾的悲情和苍凉。
    雨连续下了两天,同事开始坐立不安,不时跑到门前观察雨情。同事的老家在凤阳临淮关。临淮关,顾名思义,就是紧临淮河的地方,那里地势低洼,湖泊泄水不畅,降雨稍大,淮河水位就会高过湖面,形成内涝,村庄进水,田地被淹,庄稼歉收甚至绝产,这对以种植为生的农民的打击不言而喻。而这样的情形在淮河流域司空见惯,是淮河流域的常态,一年两淹乃至三淹也时有发生。同事无限感伤的说直到今天,贫穷饥寒的梦魇依然像一群咻咻的野兽时常追逐在梦里,让他啜泣着从梦里醒来。
    和同事家相比,我的外婆家就幸运多了。外婆家坐落于淮河右岸的支流池河边上,那里也经常发大水。小时候听外婆说过附近有几块“神土”,水涨一尺,地就长高一尺 ,从没有被淹过。其中一块就是她们村,他们村土地不多,多是中农之家,因为从来未被淹过,生活水平较高,房子也好,比周围那些中小地主家也不差。洪灾之年,周围的中小地主们也未必有粮食,但他们村还能端起饭碗,这让许多人羡慕有加,嫁过来的地主女儿特别多。每到发大水的时候,弹丸大小的村庄里就挤满了前来避水的亲戚朋友。另一块地建着龙王庙,据说香火特别旺盛。这也是必然,淮河流域“大雨大涝、小雨小涝、不雨就旱”,所以,无论晴雨,龙王庙总有香油供奉,寺庙的产业自然非同一般。
    年幼的人多没心没肺,我对外婆说的后面半段没啥感受,只对几块神土充满敬畏和好奇,只要听说发洪水了,就想让母亲带我去外婆家看那几块“神土”是如何“水涨一尺,地长一尺”。也曾趴在地上研究泥土,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些泥土和别处泥土的差异,只能怀疑地下住着好心的土地神,于是经常暗自拍马屁说好话贿赂他,唯恐他生气搬走了。后来年纪渐大,走过淮河流域的不少地方,意外发现淮河流域很多地区都流传着“神土”之说。不过是一片寻常的高地,被百姓神话一番,赋予它神秘的气息。长大后,这类怪力乱神故事失去了蛊惑力,我也理解了故事背后潜藏的心愿——自己无力回天,只能寄希望于神灵,希望神灵大发慈悲,保佑自己的家园变成“神土”,不再遭受无休无止的洪灾。
    童年时候,我喜欢趴在墙上看中国地图,寻找自己生活的地方:淮河以及众多支流,宛如一支娇小的蓝色孔雀翎轻盈乖巧地泊在万里长江和奔腾的黄河之间;我还喜欢看地图上代表城市的大大小小的圆圈,它们散布在淮河的干流和支流旁,就像蓓蕾和花朵噙在枝头。宋朝之前,地处中原边缘的淮河流域河网交错、沃野千里、资源富饶,是重要的粮仓。当时民谣唱:“走千走万,比不上淮河两岸”,正是由于这片土地能供给充足的养分,一批城市才得以迅速发展壮大:四国故都寿春、千年药都亳州、被欧阳修称为“天下胜绝”的颍州、明三都之一凤阳,还有现在属于江苏的漕运要冲泗州、两淮盐都——淮安和淮阴......这些人类文明结下的硕果都曾经辉煌一时。那时“淮流顺轨,畅出云梯,南北支川纲纪井然”,水系独立,很少泛滥决溢,是条安详柔善的河流,温存慈善地哺育着自己怀抱里的村庄、城市和人民。
    这和谐的一幕止于1194年(南宋建炎二年)冬,金兵渡河南下,宋东京留守杜充妄图以水代兵,阻止金兵,他扒开了河南原阳县黄河大堤,滚滚黄河水携带着大量的泥沙一路南下,从淮河下游重要支流泗水入侵了淮河,两河合流入海。滚滚黄河水没能阻止金兵的铁骑,却拉开了黄河夺淮的序幕,本来风雨调和富饶安定的淮河流域开始走上了凋敝之路。
    南宋末年,蒙古军队再次扒开黄河大堤,
又依法炮制了“以水代兵”。黄河开始侵占淮河中游的支流。到了明朝,统治者黄不力,黄河南岸到处决堤,黄河开始全面侵淮,淮河左岸的泗水,潁河、涡河、濉河等大小支流全部成为黄河泄洪的通道,巨龙般的黄河硬是把自己变成淮河的支流。娇小温顺的淮河哪能承受住滚滚黄河水,黄河的洪水在淮河泛滥,来自黄土高原的泥沙淤塞了淮河的干流、支流以及湖泊。久负盛名的颍州西湖日渐萎缩,号称八百里水泊梁山变成一马平川荠麦青青的平地,空留好汉们的传说在百姓口中流传。大湖尚且能湮灭,更何况那些中小的池泽塘坝。
    淮河下游的河床逐年抬高,淮河水无法正常进入下游河道,只能溢出河道四处泛滥,沿淮地区良田变成泽国,小湖扩成大湖,其中就有烟波浩渺的洪泽湖——由洪水形成的大泽。一个地名浓缩了一段痛苦的历史,破译一个地名就是破译一阕苍凉的悲歌。而明朝政府为了保证北方国都供给,就以牺牲淮河流域来保证大运河漕运畅通。三百多年前,一场持续数十日的大雨让洪泽湖水位暴涨,繁华的古泗州终于迎来末日。当年,定有很多人努力挽救这座饱经水患的城市,但自然的伟力谁能抗拒?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洪水一点一点吞并自己的家园,洪水先将街道变成水巷,然后一点一点漫过门槛、窗台、屋檐、屋顶、树梢.......最后,眼前只剩下无边的黄水在急速流淌。从此,船过屋脊,鱼翔巷,人类文明的渊薮和杰作成为水族的乐园。一并没入湖水的还有明祖陵,以及诸多村庄关于泗州沉没,民间有各种版本的传言,不明就里的人们无法确切道出古城沉没的缘由,只能用被某种神秘力量掌控,天神惩罚罪恶等来解释。其实,应该让更多人知道真相,只有知道原因之后,我们才能知道当下和未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直到1855年,黄河在铜瓦厢冲开了北堤掉头北上,才结束了长达661年的夺淮历史。留下了一道高达几米宽几十里的沙岗,人称“废黄河”。苏北淮阴以下淮河入海河道彻底被废,一条大河失去了入海口,不用史家记述,我们也能猜想出能发生什么。洪泽湖再宽阔广袤也无法容纳滚滚而来的淮河水,无处可去的河水变成了笼中猛兽,最后从洪泽湖南决入江。然而,这条路线也不畅通,洪水就在淮河流域到处漫溢,给皖北和苏北的农业带来了致命的打击。苏南苏北同在一省,而两地的经济发展却极不平衡,这也是重要的原因。童年时代,我的地理老师说,淮河水通过长江流入大海,那时我也奇怪,淮河没有入海口,还要经过长江入海,不就是长江的支流了么,怎么能算作中国七大水系之一呢。直到多年之后,了解了这段人为制造的沧海桑田历史,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然而,
“以水代兵”的惨剧在1938年又第三次上演,为了阻止侵华日军南下,蒋介石下令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此举也的确打乱了日军侵华的步伐,但也给黄淮地区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到1946年黄河封堤,黄河水在黄淮平原来回滚动泛滥了8年,形成了跨越豫皖苏3省44个县的沼泽——黄泛区,八十九万人罹难,无数难民背井离乡。这次破堤再次重创淮河流域,数百亿吨的泥沙被带到了淮河流域,大量农田被毁,塘坝沟渠等水利设施破坏殆尽,百姓陷入了赤贫。基辛格博士1971年访华是点名要去的西湖实际上是指久负盛名的颍州西湖,最终却被带到了杭州西湖。他哪里知道颍州西湖的逶迤绿水芳草长堤、亭台楼阁玉树琪花、情词旖旎文采风流已经在不久前被黄河倾泻的泥沙全部封存于地下,唯余杭州西湖独占鳌头,天下西湖再无能够与之争锋一绝雄雌者。那一段悲情苍凉的历史,一旦碰触就会泪光满眼。
    大自然用亿万年时光的精心选择和雕琢出温柔和善的淮河,人类用了极短的时间就让它面目全非。神话里的沧海桑田变迁用了千万年时光,而淮河流域从沧海到桑田、从桑田到沧海仅仅用了八百年,如此剧烈的水文变迁在全世界也极其罕见。淮河水患哪里是天灾,分明是人祸啊!我们先辈在黄土高原制造的祸患,千百年来战争制造的灾难,却要由淮河流域几十代普通百姓来承受。
    黄河像个狂暴粗野喜怒无常的男人,动不动就抡起了铁拳实施家暴,如今虽然摔门而出不再回头,但八百年的戕害蹂躏让曾经青葱柔善的淮河满目疮痍,她残损破旧的羽翼已经无法庇佑她的儿女,而她无处躲藏的儿女们只能在风雨里咬紧牙关承受忍耐。
    几百年来淮河流域的水患触目惊心,黄河夺淮初期,每百年平均水灾35次,14、15世纪每百年水灾74次,16世纪至新中国初期的450年中,每百年平均发生水灾94次,水灾日趋频繁。1901年到1948年的48年中,淮河全流域就发生42次水灾,频率之高让人惊叹。洪水恣意泛滥,动辄就有几十个县、市和上千个乡镇沦为泽国,经常有数千万人受灾,无数房屋被摧毁,家畜家禽被冲走。”
    淮河南岸的寿县古城常常上演大水围城的惊骇场面,凭借一道古城墙的保护才免受灭顶之灾,至于城外的农田村舍只能在一片汪洋里挣扎,曾为四国古都富庶的寿县沦落为国家级贫困县。寿县只是淮河流域饱受水患的众多县市之一,2014年国务院公布的国家级贫困县名单中,安徽省淮河以北只有极少数县没有中榜,位于黄泛区的多个县区则长期盘桓榜上不得脱帽。

    
人们组织生产和生活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可是洪水却一次次洗劫这片苍凉的土地:无情地卷走百姓的口粮以及残存的生活生产资料,一次次击碎了人们的希望。百姓流离失所以乞讨谋生,讨米袋张开,莲花落唱完总离不开一句:老家发大水了。那些痛楚的生命苦苦挣扎在天灾人祸里,旋生旋灭如同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衣食尚难以保障,还能遑论财富积累?那些叫赵楼钱庄孙岗李庙的村落只能挣扎在贫困的泥潭里。皖北城市随着淮河流域经济衰退渐渐黯淡了,养育它们的大地无法提供充足的养分供给,它们又如何能气血充足光鲜靓丽?长期经济不举还导致了淮河流域文事凋敝,曾经星辰灿烂的文化也逐渐暗淡下来,清朝著名学者名录里有皖籍人士86人,整个皖北竟然无一人上榜......万马齐喑,百业凋敝,这片土地逐渐失去了光华,沉沦在苍苍的暮色里。
    十多年前的早春,乘车途径皖北去山东,路过淮河大桥的时候,我忍不住站起来将脸紧紧贴在车窗上鸟瞰这条饱受折磨命运多舛的河流:和众多平原河流一样,淮河水道较直,水面平缓。两岸麦苗青青,土地平阔。不是汛期,未见浊浪翻滚洪水漫溢的暴烈景象,它是那么平静从容地流向远方,仿佛是一曲柔和的抒情长调。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条养育我的河流!对它的感情很复杂,绝非一两个简单绝对化的词语能道清。我是那么恨她,恨她给两岸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可是我又那么爱她,如果可能,我想伸开双臂去拥抱她,带着我所有的悲悯和爱。
    过了淮河,莽莽苍苍的淮北大平原就展现在眼前,昏黄的落日下,远近的村庄里是横七竖八低矮灰暗的房屋。别说不能和江浙一带相比,就连江淮分水岭上的村庄也强过这里许多。这样一个土地辽阔,水利矿藏资源丰富,劳动力密集、气候良好适宜耕种的地方却在天灾人祸的共同作用下变成中部经济塌陷区的锅底,真让人扼腕叹息。
    梅雨季节又到了,淮河流域又该经受新一轮洪水的考验了!尚未平息的伤痛又将被重新触动,从来未擦干的眼睛又将流出眼泪,悲怆和无奈又要在
人们内心堆积上新的一层。历经沧桑的淮河何日才能恢复柔顺慈善?饱经灾难的淮河人民何日才能免受洪灾之苦?
    

















文章评论

高山

真实的文字,真实的感受。

无语至今

喜欢看,真实的淮河乡土文字,没有博览,难写此文。拜读!

老树古藤

真好!欣赏,佩服![em]e179[/em][em]e163[/em]

一本老书

文筆清洒脫,情感赤诚可敬,史料详实清楚,难得的乡士文学。拜读了。

半夏

我喜欢读你这一类的文章,这是带着人文悲悯的情怀,用俯瞰的眼光而写的,我绝对相信,你写的时候是爱恨交加。 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安徽的老乡穿街走巷,带一个布袋,寻求大家的接济,口里说着,老家发大水了。 现在,读阿朱文章,想起那时候的他们,多么艰难呀。 但是,我绝对相信,以后会更好,这是社会的进步,我也相信国家。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