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叔

个人日记

 

    哑叔是我的本家叔,本家原本一家,我们北方人把族人称本家。

    哑叔在族人中辈分较高,直亲晚辈数来也有八九个,在我的记忆中晚辈们没人尊唤他一声舅舅叔叔,许是因生来聋哑的他听不见吧。

    哑叔在同胞兄妹中排行最小,名字与哥姐名字中的新相连,取名新安,安,祈愿本就不幸的他安康,静好。乡邻大多习惯性的哑巴哑巴的叫,渐渐的忘了他的名字。

 哑叔的父亲,我爷爷的堂兄弟,能识文断字,家境虽不富裕,但靠着几亩薄田和精湛的木匠手艺,尚能挤出几个银两供两个儿子读书,哑叔因生来残疾,正常的乡下小学不收又聋又哑的学龄儿童,在十多岁时才送入城中的聋哑学校,在上世纪50年代,一个偏远山村的农民把一个哑巴儿子送进专业的聋哑学校读书学技,可见我的本家爷爷思想开明而有远见,在当时说来难能可贵。悲哀的是哑叔的读书生涯短暂的仅五年时间,五年,短暂的五年间父母双亲先后病故,本就清贫的家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的变故哑叔不得不终止学业。    

 哑叔与同乡同龄的几个聋哑人不同,能以文字、正规的哑语与人交流。一只简谱的钢笔、几张折的卷了边的白纸永远蕴藏在中山装的大口袋里。若需与人沟通,随时随地的掏出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歪扭的字迹、颠倒的词语,本就识文断字不多的乡邻困惑难解时,哑叔丰富的肢体语言加以解说。与那些因残疾不曾读书识字的聋哑人相比,哑叔善与沟通交流。遇上能与他用文字交流的人,彼此在纸上写话,陌生的路人怎知他是聋哑人。

我的童年每个寒暑假日里会在伯父家小住,一是为了逃离父母催促读书的唠叨,二是可以在伯父的宠爱下自由的玩耍。哑叔的家与伯父的家相连相通,都是祖辈留下来的老房子,院子连着院子,三家的院子间有一小门可互通。那时哑叔的两个姐姐已出嫁,哥哥娶妻生子占居在堂屋,兄弟俩分家后哑叔独居在两间大的西屋。供三家人互通的小门在我居住的这些天,年迈的老木门“哼哧”的更频繁。万物萧条的严冬,我和玩伴们实难再这冰天雪地间找到更好的玩招,玩腻了做迷藏、打起包,那就在门框上挂条绳子荡秋千。哑叔是我和玩伴的好帮手,找其他大人帮忙那是要挨骂的,哑叔不会骂我们,坚定的在背后支持我们这了已寂寞的秋千,麻利的帮我们挂牢绳子,张个大嘴“啊啊嗯嗯”的傻笑着在背后缓缓的一下一下的推我们悠悠荡荡。

 孩时的心情说变就变,下午和朋友、哑叔荡秋千玩的欢心,傍晚看到伯母忙着准备大年初一拜神祭祖的供品,遽然的想家,想距伯父家十几公里外我的家,来之前商定的口头协议在伯父家过大年让我哗啦流淌的眼泪洗漱的空荡白净。拒食、肆无忌惮的嚎啕大哭,眼泪偕着鼻涕恣意漫流,任伯父伯母苦口婆心的哄劝安慰,我是要回家,现在就回,我想我妈。呜咽声中我听见伯母说“去叫哑巴,把这横木头送回”。哎呀!战斗胜利了,不一会伯父回来给我戴上手套、围巾拉着我的手走进哑叔的院落。推着二八式红旗自行车哑叔啊啊呀呀的憨笑着比划一通,伯父翻译,看哑巴都说你不听话,羞啊。晚间风疾,坐在车横梁上我紧握车把,路上的残雪在风中飞舞旋转,风中夹杂的雪粒狠狠的撞进裸露的半个脸上,生疼,路边的枯树向后飞跑,残雪照亮孤寂的乡间小路,借着夕阳的残光,哑叔呼哧哧喘着粗气蹬车。近了,近了,过了三个村庄,在上一个大坡就到家了,在天色漆黑的手电微弱的光照下推着我上了大坡的哑叔依旧啊啊呀呀的憨笑着比划什么,身边没翻译的时候我也能懂哑叔的哑语,哑叔这次没笑我不听话,是胜利者高兴的笑终于把我安全送到家,在煤油灯微弱的光影下我跑进门喊妈的身影惊坏了一家人,看着站在身后拿着火车头帽揩干流淌在脸颊汗水的哑叔,家人明白了一切。脾气火爆的老爸一声大喝“你真敢折腾人呀”,大巴掌高举在我头顶,未及落下哑叔一把拉开处在归家后兴奋中的我,将我挡在身后,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卡住举在半空中的胳膊。啊啊嗯嗯的比划着如举灭火器喷出的干粉熄灭老爸心头呼呼冒着的火苗。

第二天一觉醒来,窗外一片洁白的世界,灰蒙蒙的天空中雪花漫天飞舞,大人们忙绿着准备年节的食物。不见了哑叔的身影,“妈,哑巴呢?”我随着大人的习惯唤他哑巴。

“你睡得和死猪一样,叫不醒,早走了,看人家哑巴多勤快,看着下雪了路滑,给咱家挑了两担水填满水缸才走,这会应该在路上呢,这大过年的谁不赶着回家”。我的姥姥被我们唤作奶奶正忙着摊小米煎饼,瞪着裹着被子坐在炕上贪睡的我一通数落。

透过小格子玻璃窗,茫然看这漫天飞舞的雪花,我想这哑叔这会应该这哪个路段了,雪天路滑,他是推车走的吧,路上摔跤没?

邻家的几个男孩在院子里争抢着鞭炮,噼里啪啦零星的鞭炮声是顽劣的男孩预告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那一年我八岁。


    煤油灯的时代很快在我的童年淘汰,我随着在城里教书的父亲进城读书,一家人挤在筒子楼里居住,上世纪八十年代城乡间的交通不发达,一天仅有的几辆班车通往我的老家,乡下新友来城里办事大多在我们这狭小的陋室借宿,哑叔来了,军绿色的帆布包里背了满满的一包蜡烛。笑容满面,恬静的脸上洋溢着暖春中阳光的味道,我在本上写问“你咋买这么多蜡烛”?

“送你家用,自己做的,我买了机器在家做蜡烛,做好去各村卖,能挣钱”。

父母在一旁夸赞哑叔“哑巴聪明着呢,自己打听着买的机器在家做蜡,骑着车去各村卖,这倒是个好营生,唉!这哑巴就是不会说话,比健全的人都能”。

 
    八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后的脚步,周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点胆识的人钱包吹气球似的膨胀,靠着几亩薄田度日的农民意识到了种地只能解决最基本的温饱,脑子灵活的涌进城里淘金。偶有老乡们进城来我家闲聊起乡邻们的变化,聊得最多的是哑叔,“别看哑巴一个残疾人,日能着呢,这又在家鼓捣照相,彩色的,还怪有人找哑巴照相,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怕时日不多,找哑巴照个彩色的照片,放大了好挂在灵堂前”。

隔数日,在酷暑中逛游半日的我饥肠辘辘,归家觅食,手中的膨化雪糕吸吮的正酣,突间门外的树荫下停放着三辆摩托车,八九成新,明光锃亮,正诧疑家中来者何人?隔着竹门帘传来“嗯嗯啊啊”声。是哑叔还有三位沉默不语的陌生面孔无声的打着手语。

“爬回来了,快看看哑巴要说甚”,迁怒我贪玩不肯读书的母亲识字不多又搞不懂哑语,对我的回家常用“爬”字,而我耳朵习惯性的欣欣然接受。

哑叔喜笑颜开,拿着一张伯父伯母的彩色合影5寸照片“嗯嗯啊啊”的傻乐呵,我亦不能完全读懂哑语,我们之间交流的方式是万能的文字。

我在纸上写“你照的”?

“我照的,现在给人照相挣钱,来城里光明图片社洗照片,你伯父的洗了两张,一张留你家,一张我拿回去给他们”。

那摩托车谁的?

我买的,来城里方便,很快”,哑叔边写边比划哑语,一脸的兴奋,孩子般的笑脸上放着红光。

我的朋友,钢厂的、南村、苗匠的”哑叔指着三个在无声中交流的哑巴们比划介绍他的朋友们。

我把哑叔的话说与母亲听,我们都很惊诧哑叔是怎地结识这些方圆百里内同病相怜的哑巴友人?是怎地骑着这屁股突突冒烟的摩托车穿过人流密集的大街小巷?毫无听力的他是怎地避开鸣着喇叭的机动车辆?

看着四个哑巴们在“呜呜”的发动车声,倏地一溜烟遄远了,萦绕在我们脑海的疑惑我没在纸上问哑叔,就像别人不会问我数理化怎地学的一塌糊涂,难道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一样的道理。


    后来,那张留在我家伯父伯母的合影,成了伯父伯母唯一的一张合影照。

光阴荏苒,岁月无声,天真烂漫无所忧虑闲居伯父家的童年,年少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转眼之间浸在泛黄的老时光里。成家后,各自忙于自己的小家庭,在年节里拜年的脚步都是匆忙,走形式似的丢下礼物赶着去另一个长辈家,偶尔会在年节回乡走亲拜年间隙拜望哑叔,独守着清寂的老院子的哑叔,在年节欢庆的祈福声中哑叔是听不到这喧嚣的鞭炮声,直亲晚辈们素来懒于跨进这清寂的院落,温热的灶台旁粗瓷的大碗里盛放着两个冷馒头,一碟剩菜,风拍打开门帘强挤进来,习惯于高楼里暖气良好的屋子温度遽觉有些冷,留下礼物匆匆离开。

一生未娶的哑叔有着大多残疾人相同的命运形单影只、孤寂一生。而我,作为一个族中晚辈,能做的只是放下些食油、挂面、面包、水果之类的食物。

孤苦辛劳一生的哑叔因了这残疾,做的小生意挣点小钱勉强度日,终未成大器,与健全的乡下农民相比略强于乡邻罢了。


    最近一次见到哑叔是在我伯母的葬礼上,村中的任一家的婚丧嫁娶,必有哑叔忙绿的身影。挑水盘炉、捣炭生火,这样的脏累活也只有哑叔任劳任怨的出力。几年不见哑叔,哑叔真的老了,满头的白发难觅黑丝,腰身佝偻,饱经风霜的脸上积蓄了几十年的凄苦人生,消瘦的脸庞任深深浅浅沟壑般的皱纹霸占,挑水的脚步缓缓颤悠,哑叔真的老了。


    今天,我又想起聪慧、勤劳、善良的哑叔,码下这些笨拙粗劣的文字,唯愿年近古稀凄苦一生的哑叔身安体健,暮年静好。

 

                              2015年8月5日梦过了无痕瞎唠叨
 

文章评论

笑谈人生

好长时间没见你写东西了,特别期待着

蓝天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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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

文学穿越了时光,心灵叙述着回忆,有你,真好!

冻顶百合

所有的过往,现在想起都会化作点滴温馨与甜蜜,那些我们不想忘记的人和事虽深藏心底,却随时间日渐不舍,想来唯有文字是最好的记忆和抚慰。

江山松

【哑叔三与沟通交流】--善于

江山松

【把这混木头送回】,这里是不是该是 :横木头--不讲理,因为纹理不顺!

月牙儿

有些人,身残心不残,向聪明善良勤劳的哑叔致敬。

聪明的猪

写的让人感动!希望你的哑叔好人一生平安!

红卫兵

真好,让我回想起了童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