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

       我的老爹离开我们近十年了，在这清明节将至的日子里倍感思念。脑海中不由的涌现出老爹在世时的一幕幕场景、一桩桩往事，像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出现，有快乐、有辛酸、有幸福、有满足。让我记下和老爹在一起时那难忘的岁月，以此寄托我的哀思。

       爹在农村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在家里的兄弟中排行老三，又因那时爹在村子里是唯一有文化的人，所以从我记事起，村子里年长的人都称呼爹为三先生。

       爹一生非常喜欢看书学习，晚上睡觉枕边总不离书，字典必在其中。在学校学生和老师经常会问爹一些生字生词，不用字典、节省了时间、很方便，所以大家称爹是活字典。

       爹小时侯很苦，不到二岁便没有了母亲，是在爷爷的抚养照顾下长大。常听爹讲起，在他小时侯，春天大人下地干活，没办法就把他放在地头的大筐里，不管怎样哭闹，都要等大人从地的那一头干活回来才能照顾他。粗茶淡饭、破裤旧褂，跌跌撞撞的总算长大了。但爹又是幸运的，解放前村子里识字的人极少，可爹的爷爷对读书却情有独钟，供爹读了小学，又去县城读了初中、高中，那时叫国高。高中毕业后，又考取了哈尔滨齿科大学，但爹不喜欢学医，没有去读。

       爹和我们经常讲起，在县城读书时，他的爷爷有时去县城学校看他，怕把鞋子磨坏，走出村子就把鞋脱下来拎着，赤脚走上四十多里路去看他，往返那叫八十多里路呀，爹每次讲起这些，都会落泪，感恩的心不言自明。可见那时我家的前辈很开明，对文化知识就有了认识，懂得读书求知的重要性，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爹毕业后回到家乡，在距家二里路的范家屯学校教书。有一次和校长发生了争执，由于年轻气盛，说我不离开这个地方，照样能找到事做，一气之下，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去了村公所，做了仅三个月从事文字工作的雇员。有一次日本人抓劳工，和爹一个村的十几个青壮年，在村公所急得团团转。有一裴姓青年和爹小声说，三兄弟你看咋办哪，爹没回答，而是迅速的在墙上黑板的下角，冒险写下了一个跑字。这个跑字让这些人纷纷的逃了出来，躲过了一次劫难。在我年轻时他们还经常提及此事，淳朴的农民虽不会用语言表达内心的谢意，但在二十几年后还没忘记，可见他们心中的那份感激之情。

       三个月后，爹又回到了学校这片净土，直至退休。

       这三个月的雇员，可给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在历次运动中都是被审查的对象。尤其在文革时期，这历史的污点一次次被提及，全家人提心吊胆，吃不下、睡不安，生怕成为运动的对象。也正是爹当年对乡亲们的那份真心乡情，冒险写下的那个跑字，让几个有良知得救的人，给爹出了证明、说了好话。

       那一次次的有惊无险，现在想想仍心有余悸。

       爹在村里，正直善良是出了名的。爹是公办老师，每月工资虽不多，四十四元五，但总是月月有收入。那时的农民一年劳作下来的收入，除去领口粮，所剩无几。不管谁来借钱，爹都是有求必应、尽力而为。爹有个远房堂弟单身一人，常来借钱，从来不还。爹看家人都有意见，就背着家人常拿钱给他，爹就是心软，可怜他一个人无依无靠。爹说不还就算了，他有困难能不帮吗。

       去年我回家乡串门，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又一次说起在六十年代他去城里，回来没钱买车票，当时急哭了，正好被爹遇见，爹给他买了车票。这么多年了，他还心存感激，在念爹的好。

       五六十年代，村子里识字的人还不多，有许多人在星期天或晚饭后，来我家给他们的亲戚写信读信。爹总是不论多忙、不厌其烦，也要把他们的书信读完写好。他们走时笑容里的感谢和尊敬，至今想起都为爹自豪和满足。能为别人做些什么，是一件多开心的事啊！

       那时一进腊月，是爹最忙的时侯，来我家让爹写对联的人络绎不绝。因爹的毛笔字在十里八村都是数得着的，写出的字刚劲有力，楷书一般。还能清楚的记得，炕上放着吃饭用的桌子，爹站在地下，弯腰写对联时的场景和画面，清晰的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不会忘、也不能忘。每家两张大红纸，大部分都没裁，有时爹嘴里叼着笔，十分麻利熟练的合理裁剪，剩余部分写横批或大小福字、道有、抬头见喜等等，一点不单料。我在一旁帮着磨墨，我也喜欢看爹写的那有力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和那对联上喜迎新春佳节的精彩语句。当然爹休息时，也会让我在废纸上练上几笔，给我指点。我会帮爹把写好的对联，一条条的放在炕上、箱柜等处，待晾干后，一家一户的卷起收好，写上名字，以便各家来取时方便。

       春节期间，随意的走在前街后院，都能看到爹写的对联、留下的笔墨。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爹带我们去东山脚下，开垦荒地的那一幕，现在想起还是那样的美好和幸福。距家四五里路，穿过一条小河，越过哈大公路，在山脚下找了一块石子较少的荒地，爹带我们姐几个用锹翻起，把石子清理出去，起垅、种上玉米和豆子，当然我们用了几个星期天的时间，收工回来饿的真是饥肠辘辘，但心里却充满了希望。秋天的收获，会为我家的口粮作很大的补充。

       在我小的时侯，一提起儿子的话题，爹都会唉声叹气的，因为爹没有儿子，就我们姐四个，旧社会的封建残余重男轻女的思想，那时还很根深蒂固。但爹却丝毫没有因为我们是女孩子，而减少对孩子们的关心和照顾，而是疼爱有加。给我们买吃买穿，和农村同龄的孩子们比起来，我们偏得的是太多太多。爹每逢去县城都会给我们买好吃的，所以总是盼着爹早点回来，哪一次都没让我们失望。

       我记得在六十年代初的一个春节前夕，爹去县城给我们买回来从未吃过的甘蔗，每个孩子分上几节。想想上下火车又要走上八里路，人常说路远无轻载呀，爹又背年货又拿甘蔗，不知爹为了我们受了多少累。现在想起，当年那吃甘蔗的味道，还甜在心头。每当在市场上看到甘蔗都会触景生情，想起我那可亲、可敬、可爱的老爹。

       还记得我十多岁时，一个夏日的傍晚，爹带我去村东面那条小河钓鱼的情景。爹带了两个用竹竿做的所谓鱼竿，我和爹各看一竿，当那浮在水面用高粱秸做的鱼漂向水中一沉，我便赶紧起竿，甩到岸上，居然钓到了一尺多长的大鲶鱼，我的心砰砰直跳，真的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高兴。随后爹也钓起了更大的一条鲶鱼。此时太阳已完全落下，仅剩那淡红色的余辉挂在西天边。我和爹兴高彩烈胜利而归。现在想起仍有一股兴奋和喜悦在心头。

       还有一年，好像是小学一二年级吧，刚好是六一儿童节，也是我入少先队的那一天，我穿了一件爹在县城给买的新小褂，蓝底、红黄白三种圆球的圆领上衣，我穿着这件新衣入了队、戴上了红领巾。我还能清楚的记起当时的喜悦心情，六月天微风拂面，阳光撒在脸上，我嘴里哼唱着儿歌、意气风发的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这画面、这心情来自于入队，更来自于爹的关爱。

       在我初中住校时，尽管每周都回家，爹有时还去学校看我，每次走时，总要从上衣兜的小本夹里拿出几角钱给我。一个宿舍的同学，都很羡慕我有一位当老师又体面的父亲。当然，自已的心里也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和自豪。

       记事起我就知道，每年春节，爹都会给我们几个孩子买一件新衣除夕穿上。在我读初中的第一个冬天，爹从沈阳给我们姐几个，每人买了一双黑条绒高腰、绑带棉鞋，当时在农村是很少见的，在我们班级里，也是唯一一个是买的漂亮而又特暖和的棉鞋，这四双鞋可是花去了爹近一个月的工资呀。

       在我小时侯，经常在晚上看爹写备课笔记，在昏暗的灯光下，炕上的饭桌便成了爹的写字台。我还能依晰的回忆起，爹在备课笔记上写下的字样。生字、分段、解词、中心思想一类的文字。我总喜欢坐在桌子的对面去看，直到困的不行，在爹妈的几次催促中，不情愿的离开。忆起这些情景，有一种幸福溢在心头。

       六四年我小学毕业，夏季的一天接到了初中录取通知书。因全村就我一个女孩考上了中学，爹高兴的不得了，兴致勃勃的说了许多，憧憬着我能继续往上读书的美好愿望。这是我第一次给爹带来这么大的快乐。

       现在自已经历了孩子成长、读书、考学的经历，深深的理解当时爹为何那样的兴奋、高兴。

       我们姐几个成家后，爹还是那样的关心和牵挂我们，给我们姐妹的孩子们买吃买穿，谁家有困难爹都尽力相帮。记得我家大孩子小时侯，爹给买了新悠车，单帽棉帽、鞋子等等，进城回来总不忘给孩子带些好吃的。有一个蓝白相间的绒线带遮单帽，是爹在沈阳给买回来的，前年搬家清理东西，不知怎么夹在了旧衣服里，被送了人，现在想起十分的惋惜，留了这么多年，要是能保存下去，是一个多好的念想啊。

       在我成家后的第二年冬天，我们有了小孩，屋子里特别冷。爹在学校给我们买了一吨煤送来，屋子里生了站炉子。那时在农村买煤取暖的还为数不多，这都是因为有咱爹才有这样的条件啊，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和那份浓浓的父爱之情，是几天几夜都写不完、说不尽。现在想想，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呀，更深的理解了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真正含意。

       八十年代初， 我在铁岭做买卖时，爹来进城，清楚的记得曾有一次，由于太忙带爹去了饭店，给爹买了酒和拆骨肉、还有一盘饺子。看爹吃得津津有味，我的心里特别的高兴。赶上秋季爹来城里，每次我都会给爹买最好的新疆沙瓢大西瓜吃，望着爹吃西瓜的模样，似乎甜到了我的心里。

       八八年我家搬到沈阳后，爹也常来，这时爹又找了后老伴，她的子女较多，因而生活不太宽裕，说心里话，真是更加牵挂他了。每次来我家，我都会给爹做很多好吃的。走时给他带上大包小裹、新的旧的、吃的用的，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爹是那样的容易满足，一脸的高兴。现在我也为人母的时侯方知，看到儿女心中能装着、想着老人，就特别的知足和高兴。

       爹在零一年春得了脑血栓和脑萎缩，一年半后，病魔和岁月的无情，爹还是走了，那年八十四岁。

       零九年清明前夕，我和妹妹去盘锦看望大姐，祭拜老爹。因爹是在大姐家去世的，爹生病后，大姐就把爹接回了自已家，承担了照顾爹的全部。自从七零年妈去世后，给爹做棉衣棉裤、拆洗被褥的活大部分都由大姐来完成，大姐又为爹养了老送了终。我真的为爹能有大姐这样孝顺重情的女儿而满足。

       到大姐家的第二天上午，和姐妹去了爹的墓地。在车里远远能望见墓地时，一种酸楚涌上心头，当走到距墓几米远的时侯，似乎和爹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又见到您了，真的好想爹呀，不觉中眼泪已夺眶而出。我用手摸着那大姐一家为爹立的墓碑，碑文还清晰可见，写着爹的生平和桃李满天下的字样。爹生病这段时间，虽能行走、已不太利索，大脑已完全不清楚。这样可苦了大姐及家人，我真的从心里感谢大姐替我们尽孝了。爹在生病期间，我没能在爹身边照顾侍侯，想起这些心中十分内疚。无需说理由，说理由就是借口。望着大姐一家人为爹修的高大墓冢，心中有些许的安慰。当我们离开爹的墓地，三步一回头的路上，真的有些依依不舍，再见了，我的老爹。现在社会的飞快发展，生活的不断提高，你的孩子们每家都过得很幸福。放心安息吧！

       我在一部电视剧里看到，一个儿子对他的父亲说，一个好的父亲会在孩子心中插上一面旗帜。那咱爹不正是这个父亲吗。

       爹在我的心里，是世上最优秀、最称职的父亲，如果有来世，我还愿做爹的孩子！

                                                                                   2012年3日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