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

       写此日志心里犹豫，好似乱麻，理不出头绪。想说的实在太多，只好想到哪就写一下。

       文革的十年动乱己过多年，在记忆中稍有些模糊，努力想回忆出每阶段的进展过程，和具体准确的年月，实在有些吃不准了。但那时的所见场景和片段还是那么的清晰，就把记忆中所留存的一部分剪接一下，写出来。那也只是冰山的一角、管中窥豹。

       文化大革命的发生，是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刚刚恢复也就二年多的时间，人们吃饱了肚子之后的一九六六年。具体的起因，是什么党内的路线斗争，对那些我并不十分关心，也确实不太懂，那该是政治家研究的课题，咱做为老百姓，只知道那次运动历时十年之久，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苦难。那次运动是全国性的，波及到每家每户每人。翻开历史，就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也只是局部，与之比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时间之长范围之广，史无前例。

       文革开始时，我正读小学六年级。放暑假前，书本还有剩余的课也不学了，每天就是批判什么三家村的黑邦邓拓、吴晗、廖沫沙，什么燕山夜话。还有用废旧报纸写上毛笔字的大字报，在教室里拉上绳子，挂在上面。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懂，只不过在老师的授意下，同学间互抄些语句而已。

       闹闹哄哄没几天，就放暑假了。同学们都向老师交了用于毕业证书的照片，可毕业证却一直未见。暑期过后应该开学了，但却没一点音信。这样，我们就开始了在家放羊式的闲玩生活。

       随着文革的进行，白天总能看到街上，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人群在游行。人群中总会有几个人被推搡下，头上戴着用纸糊成尖顶的高帽，和用铁丝挂在脖子上、胸前很大的纸壳牌子，有的脖子上还另外加挂几只旧鞋，有的手里还捧着个铜佛、还有的双手举着一张所谓封建迷信的画像。被游街的对象其中也有年轻人，虽没戴高帽，但头发被人用推子贴脑皮，不规则的剪出几道沟沟，特别难看。高帽和牌子上分别写着搞破鞋、流氓、一贯道、老地主、偷听敌台等等。

       随之没几天，又出现了一些戴着红袖标的人，今天抄这家，明天抄那家，一通乱翻，把人家的好东西都给拿走了。那时我只有十多岁，感觉很好玩，很有趣，每天和小伙伴到处看热闹。

       紧接着，又兴起了一阵破四旧之风。破四旧，就是把家里的所谓封资修，没有革命意义的东西都得销毁。

       我家古旧书籍很多，妈妈晚上在炉火旁整整烧了一宿，烧的时侯要把书松散开，要不然根本烧不完全。又把什么留声机呀、老唱片、古董的瓷凉枕、瓷瓶都砸碎扔掉。就连祖宗龛也没幸免，用斧子给劈了。我家有一架手动的西德产无声电影放映机和影片，逢年过节时，挂块白布，邻居都来观看很有趣的滑稽剧，逗得大家笑声不断，也在那时弄没了。最让我心疼的是一个紫铜火锅，那可是我家过年时必备的餐具，没办法，也砸扁卖了废品，使以后几十年，没再享受到它的美味。最让妈心疼的是，她常戴的一副金耳环，用纸包好，藏在院子的墙缝里，不知啥原因，一阵风过后，再也没找回。

       当时正流行养热带鱼，一般家庭没有正规的鱼缸，也用瓶瓶罐罐养上一些，品种不像现在那样繁多，无外乎就是燕鱼、红箭、黑马丽、火炬等几种，这都属于被破四旧之列。每家都抱拿着鱼缸和瓶罐，往院内公用的下水井里倒，同时还高喊，倒鱼了、倒鱼了！故意让别人听见，以免怕别人怀疑藏匿，惹出麻烦。若不积极参与，谁都怕被抄家的厄运降临头上，那真是家家参与、人人自危的一翻景像。

       现在看，一切生活的美好和情趣，在那时都被视为资产阶级的产物，必须破除。在破四旧中，一般老门老户家里都有一些古董，毁于那时，真是可惜。

       一天清晨，我家出现了整个胡同，几十户人家的第一张大字报，被贴在了我家的大门上。是用毛笔写在旧报纸上的大黑字。内容是，老某家，你家养狗是资产阶级的生活，限你家在一天之内处理掉，如果到时没处理，后果自负！落款是革命群众。妈发现后，赶忙进屋，唤醒正在熟睡的我，惊慌失措的说，儿子快起来，不好了！咱家养的小狗，被贴大字报了，想办法处理了吧。

       我家当时养的一只小狗，因全身黑色，故起名叫黑子。到我家时它还未满月。那是几年前，我刚升入小学三年级，因中午饭，有时去到我家房后不远处的煎饼铺，买煎饼。发现在店铺的后院，有一只大狗。在一次店主和别人聊天时，说这只狗怀崽了，答应那人说送给他一只。我听后，赶忙叫大姨，我非常喜欢小狗，到时也送我一只吧。店主大姨瞅瞅我，笑笑说，到时再说吧。其实人家是在婉拒我。

       从那以后，我有时间就往煎饼铺跑，主动帮人家推石磨。由于我人小，自已一人推不动，只能帮着人家推。后来人家嫌我有些碍事，就说不用你帮忙了，到时也送你一只小狗。听后真是高兴啊！为了找借口能常去煎饼铺，就和父母谎说，我最爱吃煎饼，这样几乎天天就能去那买煎饼。因为常去，那只母狗也和我熟悉了，摸摸它也不咬我了。有时我忍不住，心急的问，这大狗怎么还不下崽呀。店铺大姨便说，你着什么急，你急也得等它到时候呀。

       大狗终于下崽了，但大姨没让我看，说是大狗护崽，怕把我给咬了。由于我天天去她家，可能大姨理解我急迫的心情，没等狗崽满月，店铺的大姨就把其中一只长得最小的狗崽，俗称拉扎，送给了我。我真的如获至宝，高高兴兴抱回家中。

       头几天因为它想家，总是叫唤不已，为了安慰它，只要我一放学就来陪伴它。由于它太小，吃不下整快的食物，我就把食物嚼碎后再喂它。没几天它就适应了新环境，可能把我当成了它的妈妈，这样它真正成了家里的一员。弟和妹也非常喜爱它，每当父母给我们些好吃的，谁也不忘拿出一些让它分享。它非常聪明，给它起了名字后，只叫了几次，再喊黑子，就知道是在叫它。

       随着它的长大，它非常愿意帮人做事。记得那时我家养了十几只鸡，其中有一只大公鸡，是准备留着过年时食用的。每天都要放鸡群在院里溜达溜达，以便清理鸡窝的卫生，然后再把鸡赶回窝。有的鸡不听话，怎么赶就是不回窝，这时黑子就会主动前来帮忙，左扑右撵赶鸡回窝。此时那只公鸡以为它要咬母鸡，便立刻梗起脖子，扑啦着翅膀跑过来，和黑子打斗起来。谁也不服谁，公鸡是连蹬带啄，黑子也冲上前去，汪汪叫着要咬公鸡，经过一番较量，最后还是公鸡屈服了，被黑子吓得带领鸡群乖乖回窝。那一幕真是太有趣了，以后赶鸡回窝的活，就让黑子给承包了。

       还有一次，我在外面和小伙伴生气了，刚走进院子，黑子便亲热的跑过来。因一时气没处出，就撒在了黑子身上。它刚一到我身旁，我一脚就把它踢倒在地翻了个滚。但它爬起来，仍就回到我身旁，嘴里发出一种很委屈、让人非常心疼的低鸣声音，两只眼睛似乎含着泪，茫然不知所措的望着我。它的那种神态，一下子就使我感到自已的不对和自责。自那以后，我从不打它。

       还有一次记忆特别深刻，一生难忘。那是在一个隆冬的季节，爸爸给我讲了一个在他小的时侯，伙伴们之间打赌的故事。也是这样的冬天，比看谁敢用舌头去舔马车的轴瓦，结果一个傻孩子去舔了，舌头被粘住了等等。所以冬天在外面，千万不能用舌头去舔铁器。问我记住没，我认真的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听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就在心里琢磨，舌头是热的，怎么会被粘住呢？若没听到这个故事，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这事。所以越琢磨不透，就越想去试一试。我便悄悄走到屋外，找到大院内的一手推车的车把，打算用舌尖轻轻的碰一下，看能不能被粘住。当舌尖刚一和铁接触，就感到像磁石吸铁一样，把舌尖粘住。我反复试着往回拽，结果被粘的更加严重，疼痛难忍，不禁哭了起来。这一哭不要紧，眼泪鼻涕的，把舌头粘的更加牢固，就连哭声也发不出来了。

       在这紧急时刻，黑子跑来了，用嘴叼住我的棉裤，使劲的往后拉，同时狂吠不止，见我不动，看起不到效果，聪明的它转身就去找家人。父亲看到黑子又是挠门、又是狂叫，感到反常和纳闷，刚一打开门，它叼住父亲的裤管就往屋外拽。当父亲急匆匆来到我身旁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还是父亲有办法，赶紧跑回屋，端上一小盆温热的水，含在口里不停的喷在粘连处，把我解救下来，最终舌头的一层皮被留在了车把上。真正的验证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千年老话的真理性。所讲这些只是小狗黑子，可爱之处的点滴。

       当听妈说，咱家不要黑子了，我一轱碌爬起来，哭着恳求妈，把黑子留下吧。妈沉忖了一会告诉我，看看情况再说吧，实在不行，先把它送到别处几天，如果没事了，再把它接回来。

       吃过早饭，我看黑子没啥事了，就放心的和同学出去玩了。

       万万没想到，当下午回到家中时，刚一进院，一眼便看到了搭在墙头上黑子的狗皮。我大哭着，拽下狗皮抱在怀里，进屋就问妈，这是怎么回事呀！你们大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呀！妈忙拉过我，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对我说，你已经十多岁了，应该懂事了，先别哭，听妈给你讲，原来本打算把黑子送到别处躲躲，但又担心人家知道咱把黑子藏匿了起来，若是那样，可能会有严重的意想不到的后果。其实大人也挺犯难，不处理掉黑子吧，真的害怕整到人，处理掉黑子真的心疼、于心不忍，实在没办法，最后才和父亲无奈的决定，处理掉黑子。这样就求邻居帮忙把黑子勒死了。讲到此，我看到了妈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接着又讲，帮忙勒黑子的邻居大叔，当时看到黑子被勒的已经一动不动了，以为黑子被勒死了，松开绳套，把它放在一边，没料到，过了一会儿，黑子又踉踉跄跄的站立起，缓了过来。这位大叔再也不敢下手去勒它了，没办法，只好又求了另外一位邻居帮忙，才把黑子又重新勒死。于是，黑子就成了除我家以外，全院人家的美餐。

       就这样在文革中，人为的使我失去了，童年的无言好伙伴小狗黑子。

       因当时只听母亲讲了这些，具体勒黑子的详细情节，我从来没再问起过，实在是不忍心去听，但这件事，在几十年的岁月中，从未忘记。我那生不逢时的小黑狗，它那憨态可掬的样子，仍是那么鲜活的撒欢在我的脑海里！

       由秋季开始，在造反有理的大旗下，人们似乎好像发了狂，先是打倒刘邓陶，后又广大学生大串联，纷纷到北京去受毛主席的接见。在这期间，我也随同学去了北京。因当时我还未上中学，是求邻居的一中学生，由学校开的介绍信。因有了这张介绍信，吃饭、乘车、住宿都是免费的。记得到了北京后，被安排住在了朝阳区和平里的一所小学的教室里，睡觉就在地上铺的草垫子上面。一天下半夜，被几名解放军同志带领，排着队，感觉走了很长时间，来到天安门广场，席地而坐的等了大约四五个小时，上午八点，一阵东方红的乐曲响起后，才见到站立在行驶着的敞棚轿车上，不断招手的毛主席，和当时的其它领导人。此时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真的可以说是震耳欲聋，很多人都还激动的流下了泪水。大串联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和红旗，尤其在往返的火车里，行李架上都被坐的满满登登，那简直就是沙丁鱼罐头，如我们小时玩的挤香油游戏，有过之无不及。

       不久，又出现了什么造反派，在沈阳而且还形成了三国演义式的三大派。有以辽大为首的八三一、以东工为首的辽联、还有以工人为主要核心的辽革站。每天开着汽车，用高音喇叭相互攻击，乱喊乱叫。后来又逐步升级，进行武斗。一开始是柳条帽、钩镰枪，后又发展到使用了枪械。武斗的过程中死了很多人，仅东工旁的南湖公园内，辽联派的墓地，武斗还未结束，就已有了立着石碑的九十多丘坟墓。上街时就能看见，到处粘贴着各派的讣告，开头都是这样写的，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武斗亡命的这些人，真正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先行牺牲品。

       我家当年住在市委的马路对面，当时叫大西路四段，后改为叫青年大街。原来市委大门是有解放军持枪站岗的，出入验证。这时有很长一段时间警卫撤离，大门敞开随便出入。我也随小伙伴们进去过几次，楼里楼外随便溜达。当我们闲逛到一个花窖时，看见一部分玻璃已经破损，我们就进去搜寻一番。有的伙伴还用瓦片打剩余的玻璃，比看谁打的准。只见手一扬，只听哗啦又哗啦，一块块的玻璃被打碎，玻璃破碎声和无知的笑声时起彼伏。玩够了，有的伙伴还拿个喷壶，或抱了几个空花盆回家。可见堂堂的市最高的指挥机关，当年被文革破坏，混乱到了何种程度。

       武斗刚一缓和些，造反派揪斗走资派也随之进行的紧锣密鼓。大到东北局的宋、欧、马，小到各单位负些责任的人。

       一天晚上，我家人刚要入睡，就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六舅。进屋后，他和父母都压低了声音在交谈。他是在造反派去家抓他时，跳窗逃出来的。六舅当年四十几岁，是沈阳北郊最大的一兵工厂的组织部长，正是造反派揪斗的对象。我妈告诉他，就躲藏在我家吧，能比别处安全些。并告诉我们谁也不能对外人讲，这样六舅便在我家躲藏了起来。

       六舅是母亲的表弟。现在想想，当年母亲敢于收留六舅这个走资派，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一旦被造反派发现，在那种黑白颠倒，无法无天的特定环境下，后果可想而知。但母亲却不顾可能带来的危险，仍把亲情放在第一位。

        因六舅怕被发现不敢出屋，还想了解外面的情况，每天就叫我去外面收集造反派所撒的传单。当时的传单可以说到处都是，我每出去一次，不一会就能拿回很多。有时还问我一些街面上的所见所闻，我都绘声绘色的讲给他听。但他大多数的时间就是双手紧扣、枕于脑后、睁着眼睛望着天棚。没有了往日来家时，逗我们小孩子玩耍的欢乐场景。

       当六舅在我家躲藏了六七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悄悄的回家要取些东西，说好了天亮之前就返回。谁料到这一走，就是他厄运的开始。据后来六舅告诉我们，当他取完东西刚出家门，就被守侯的造反派抓住。而且让他把衣服掀起蒙住头，被推上汽车，车开了一段时间，停住下车后，感觉被带到了一个屋子里。这时有人用麻袋由上把他罩住，开始了惨无人道的一顿暴打。当时是谁打他，拿的什么刑具，因看不见，一无所知。刚开始感到疼痛，没方向的躲闪乱滚，后来都被打麻木了，头也晕了，也没能力躲了，任由人家打个够。过后，因遍体鳞伤，趴在黑屋的地上，三天滴水未进。没过几天，又被装进那种用钢筋焊成的铁笼里，和另几名干部一同被摆放在工厂大门前，任由日晒雨淋。六舅因实在忍受不住身心的折磨，在夜里把衣服撕成布条，绑在笼子上要自尽，但因铁笼空间太小，反复几次也没成功。那真是求活不得，求死不成。再后来，又被送往五七干校接受改造。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六舅得以平反，恢复原职。但因在文革中身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身体一直不好，仅七十岁刚过便病逝了。

       欠下的债总要还的！当然后来，那些造反派的头头，和打人的坏家伙们，都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写到此，我还能想起六舅的模样，他个子不是很高，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和善的大眼睛。穿一身人民服或中山装，上衣兜别着支钢笔，兜里总是揣着证件和本本。最深的印象是，他曾强制给我不情愿的剪过指甲。和每次来家停在胡同口，帆布篷的小吉普车，我就可到驾驶室坐坐。

       岁月如歌，文革十年就是一首悲歌。岁月如酒，动乱十年就是一杯苦酒。虽已过去多年，但我们怎能忘记！

                                                                        2012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