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父母说起

个人日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脾性、气质、眼界、思维习惯,何尝不直接烙刻先辈的印记。
我常想,我在父亲那里,承继了什么?又从母亲那里流传了什么?我一辈子的路,那些只是平庸地重复着他们的足迹,那些有了我的自主和创新?

母亲左臂被父亲一棒打成骨折那一年,刚三十多岁。
母亲的骨折当然没有去医院诊治的可能。隔壁三婶在骨折处用布条压紧缠裹,一个多月的剧痛后,留下永远的畸形。
母亲说,每当晚上疼痛难忍时,她就偷偷含着从药房买来的罂粟壳来止疼,到天明,从口腔到脑袋都是麻木的。

母亲说,正是她分娩二姐不到百日,家里无隔夜之米,就在山上采回些野菜与洋槐花儿拌了,炖在锅里,撒些苞谷面,熬制全家人午餐。她正在灶间拉风箱填柴火,父亲因和村里的工作组干部争执,回家时,紧张,烦躁,找琐事谩骂,暴跳,后来不知怎么骂着骂着就拿了一根木棒,径直砸了下来。

父亲倾泻完怒火,自个儿背了药箱去邻村出诊,母亲做完那一顿午饭,伺候太祖母吃过,当无法抱起襁褓里的二姐时,才知道,胳膊是骨折了,断裂处,涔涔作响。

母亲已经永远离开,父亲尚在。
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殴打母亲的由来,我一直期待从父亲口里听到些愧疚和不安,却至今没有。更多的,是父亲唠叨母亲出身寒微,没有旺夫之相,等等。

母亲因寒微而卑贱,因卑贱而逆来顺受,把不反抗当作一个女人天然的本分。
母亲对磨难的默默忍受,极大影响了我性格的形成。从小,我们只敬畏父亲,却敢顶撞母亲。我想大多数人,敬强凌弱的习惯,是不是都是这么来的?

黄土丘陵沟壑区,家家窑洞就在沟边。沟里有树,窑洞顶上也有树,冬天,北风顺沟边刮过,树木呼啸呜咽,夸大了风级,也增加了格外的恐惧。
很多夜晚,我被风声惊醒,一阵一阵,我总感觉窑洞要被撕裂,或者要地动(地震),感觉窑洞边上的土围子要坍塌。
更让我恐惧的是,风声间隙,在隔壁窑洞里,早早结婚成家的大哥,和嫂子吵嘴,叫骂声时高时低,幼小的侄女哭喊不止。有时,突然小侄女的哭声听不见了,那肯定是大哥烦躁,用被子整个儿将女儿兜头闷住,压在火热的土炕上了。于是,母亲慌张张披衣出去,敲开大哥门,将侄女从窒息下抢出来,抱回我们这边。

当然,夜半被父亲对母亲的谩骂和诅咒里惊醒,也更经常。
我和二哥二姐一家人挤在一个土炕上,无法躲避,也不敢劝说,只希望父亲能尽快平息无名的怒火,尽快睡去。
恐惧和眼泪,是我小时候夜晚的恶梦。以致这么多年,夜半偶然的响动,我也如惊弓之鸟,骤然爬起。

父亲自持才华,又苦于怀才不遇,半生蹉跎,诸事涂泥。家中抚养子女,赡养太祖母(祖父早早自缢而亡,祖母改嫁)的责任全靠母亲。
父亲豪义而好客,四方流落之徒,常被父亲接来家中,高谈阔论,父亲明知家中已无存米,却让母亲“做一顿好饭来”。于是,母亲常流着泪去三婶家借米借面,或把面盆里为我们姐弟藏留的一点荞面拿出。

我们姐弟几个上学、穿衣之事,父亲也很少过问,每年开学,母亲就提着一篮子鸡蛋,换来我们的学费。


我七岁那年,我们北边一百多里处要修一条“兰宜”战备公路,村里征集劳力,记公分之外,馒头尽饱。时,二姐正重病,我感冒痢疾,家里无钱无粮,父亲二话不说,啥也不管,背走家里一床被子就出门了。
一年后,父亲“衣锦归来”,一双高筒雨鞋,几根麻绳,一张雨篷,就是他一年间音讯全无带回来的收入。父亲向叔伯们夸耀自己在工地上大吃大喝之幸福生活。母亲在厨间默默惙泣,父亲哪里知道,就在他进门前一天,我饥饿难耐,骗村长家儿子的苞谷饼子,被村长在社员大会上点了母亲名字唾骂。

在父亲眼里,母亲甚至不如一俾一奴,打骂惩处,任由自便。可至死,我没有听母亲说过父亲一点不是。
母亲承包五亩山地种植小麦,连续三年丰收,父亲将小麦粜出,换得四千人民币,拿去街道给一饭馆老板放高利贷。结果那老板早已负债累累,迟迟不还,我公务路过那家饭馆,警车稍作停留。当夜,那老板受惊,举家外逃至新疆叶城。父亲收割了那人家半亩油菜,价值三百余元,了事。
对此,母亲心疼自忍,不出一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二哥婚变,法庭判决向人家赔偿。家中洗劫,剩下最值钱的就是一头健硕的孺牛。某一日,父亲突发奇想,说尿素喂牛,可增膘健体。二斤尿素下去,孺牛立马呕吐死亡。遭此一劫,连邻居家门也疼惜痛哭,母亲却不埋怨一言。
二哥当初成婚,全在父亲仓促操办之下,待嫂子娶进,不但是肺结核无生育能力,且好吃懒做,人品极差。父亲当下又坚决要二哥起诉离婚。母亲痛哭:人家女子进了我家,就当如同女儿。我们世代医药,应该倾家荡产为其治疗,怎能提出离婚?

幸赖上天见怜,我毕业工作之后,娶妻成家,妻子贤良孝顺,母亲才享受了一点微薄的供养。
母亲一直等我好好吃饭,长得胖胖的,脸上肉嘟嘟的,然后带了大檐帽,和她照一张合影。可惜,未及等我长胖,大檐帽废止了,我的脸上也没多长些肉来,母亲就走了。

母亲离去,我知道她泉下之牵挂有三:一是他的男人一辈子不会做饭,咋吃?二是那么多当官的都在学坏,她当法官的儿子能熬住不犯国法么?能一直对妻子孩子好么?三是她的子女个个懦弱,常被人欺负,国家能把坏人抓一抓么?

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急躁、不安分,张扬,直来直去,得理不饶人,我也从母亲那里学来了卑怯、敏感、忍受,短视,随遇而安。
这两种性格差异,集合在我身上,当然形成撕裂和人格双重。这也使我在现实里低调沉闷,却在网络张扬恣肆。若没有网络这个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我倾泻的出口?

文章评论

红叶漫天飞

读过他的这篇。小时在乡村,经常看到这种现象。女人似乎生来就是受男人气的。没有尊严,没有自我。我在乡村长大,去偏偏生就了倔脾气,让我不肯服输服软。

披荒出斗

赞,挺沉重的,不赞,又对不住这厮性情,赞还是不赞?

方静

哎 让人泪流的是这文字 还是文字里不言说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