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小说

个人日记

 

系列小说《古城轶事》琴棋书画篇之一

醉琴老姚

                                      张斌

夹杂着鼾声的琴音还在有板有眼的飘荡,老姚的涎液正挂在嘴角。随着他右手的琴弓猛一抖动,京胡立即奏出二黄导板起首过门的悠扬旋律,台上大个子大赵一句字正腔圆的“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一下子赚了个碰头彩。

平时唱铜锤花脸的大赵今天第一次反串老生觉得很成功,激动的向台下连鞠了三个躬。一瞅,观众在笑,稍一迟疑,回头发现,老姚斜坐在凳上睡的正香。赶忙凑过去揪了一下老姚的耳朵,老姚一机灵,醒了过来,从椅子上站起,咧着大嘴,伸手捏住缠着胶布的眼镜腿,朝台下鞠了一躬。一下子引得观众一片喧闹,有的只是笑,有的在亲切的喊着“醉琴!醉琴!”老姚看着热情的观众,只好再鞠一躬,然后,踉踉跄跄跑回后台。

县城不大,却是汉唐时期的重镇,文化氛围特足。懂戏的多,戏迷一看老姚带着酒后的兴奋伴奏起来,特别挂味,尺寸准,节奏稳,一个音符都不含糊,托腔保调严丝合缝,韵味十足。知道是高手,才给他热烈的掌声,原来大赵是借光了。

这是一场汇报演出,那时,样板戏刚确定,县城的小剧团还没能力排演整本的样板戏。唱铜锤花脸的大赵是全团里最聪明的人,很快学会了样板戏的几个唱段,唱了一遍,老姚的京胡就跟上了。

今晚,是剧团的汇报演出,大赵的清唱被定为压轴戏,这次演出很重要,县革委会领导要来观摩,演出后,还要上台接见演员。

大赵特重视这场演出,跟老姚是头一次合作,心里没底,就怕他不靠谱砸了台。晚饭前,找到老姚准备再遛一遍戏。老姚笑嘻嘻指着肚子摇着头表示上不了台,大赵急得马上要带他去县医院。老姚说:“我这病是胃亏酒,医院治不了。”大赵一听,差点没把鼻子气歪,指着老姚的趴鼻子骂道:“你个老东西,还跟我玩这套了,散场再喝不行吗?”“不行,散场你就回家搂老婆了。”大赵看着摇头晃脑“嘿嘿”憨笑的老姚,无可奈何地一摆手,“走吧!”就这样,老姚带着醉意完成了这场演出。领导接见时,谁也找不到老姚了,弄的领导很不高兴。

古城里的人们,很少有人知道老姚到底是姓还是绰号,不管台上台下,看到他时头总是在摇晃颤动。老姚不光琴拉得出神入化,人长的也特逗。个子不算高,走路时,耷拉着头,拱着肩,踱着方步,摇着头,嘴里总是哼着戏段子。谁见了他都忍不住要笑着打招呼“醉琴,唱的也不错啊!”他肯定不受打扰,摇着头继续哼唱。

老姚就是一个谜,他是那里人?从那里来?谁也搞不清。剧团的人只知道是团长从火车站把他拣来的,至于团长知不知道他的底细就没人知道了,反正这运动一来,团长就吃了“瓜落”已经被隔离审查了。

经常“供他”喝酒的大赵也询问过他。可他一会说是从什么部队文工团来的,一会又说是省京剧团来的,反正让人听了就觉得云山雾罩,他不管说什么话都像是京剧念白。薄薄的唇总是包不住略带黄色的牙齿,突兀地镶嵌在光秃秃的下巴上,让人不由得想到咧嘴石榴,两个深深的大酒窝,仿佛是人工挖出来的,给人的印象总是笑嘻嘻没个正形。

老姚爱喝酒,但不是跟谁都喝,他只和大赵喝酒唠嗑。老姚喝酒的特点是不挑菜。记得第一次到大赵家,大赵的媳妇要杀鸡,老姚死活不让杀。老姚说杀生害命损阳寿,大赵的媳妇不好意思地说:“家里除了这只鸡,再没什么好下酒了。”

“我带了点豆子,你给炒个盐豆就行。”老姚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小手绢包递给大赵媳妇。

他两人就着盐豆喝得特别开心,老姚还告诉大赵他给盐豆取了个名叫“奉陪到底”。以后,老姚再来,大赵媳妇根本不用费心了,赶上什么就吃什么,反正每次都要有“奉陪到底”,老姚每次都喝的挺高兴。老姚对酒特别珍惜,一次两人把一瓶“清河大高粱”快要割根时,大赵已是半酣,倒酒时手已不听使唤,把瓶中所剩无几的酒根,都倒在炕桌上了,老姚一看急了,立即趴下用薄嘴唇满桌划拉,吮的有滋有味。

大赵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和老姚喝酒时唠的嗑,不知道的准以为是在打架。他总爱在酒桌上奚落老姚:“你就是嘴上抹石灰——白吃白喝。”老姚就会笑嘻嘻说:“秦琼卖马,一文钱憋倒英雄汉。”

老姚到底真疯假疯连大赵都弄不明白,那些爱刨根问底的人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那更是甭想!他就是语无伦次的用些“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样的莫名其妙话搪塞。人们知道问不出什么子戌卯酉,也就懒得查问了,权且把他当成疯子,懒得搭理了。

老姚唯独谈起戏来就清醒了,过码不让,完全就是判若两人。

那天,在大赵家,老姚头一次发怒了起因就是谈戏。

老姚跟大赵本来喝的挺高兴,老姚端起小酒杯响响地咂了一口,用手背抹了一下薄嘴唇,头开始摇起来,随着头的晃动便开了戏:“今日痛饮庆功酒……”

“掉板了!”大赵的话一下把老姚的兴头打断了,老姚的薄嘴唇紧紧的撇下来,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被啤酒瓶底一样的镜片挡着,不然就要鼓出来了。这时的大赵也被酒精弄的成了关公脸,本来就小的眼睛,现在更是眯成缝了。他全然不知老姚生气了,扯开嗓子唱起李勇奇的“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老姚撇着嘴用鼻音哼着:“荒腔走板不搭调了”。

“我哪句走板了?我这是正宗裘派铜锤花脸!”

老姚咧开大嘴嘲笑着说:“还花脸呢,看你这小眼睛,肉皮合的话就能长死,就去花旦吧。”

大赵反唇相讥:“你连胡子都不长,我看你像演法门寺里的太监刘瑾。”

没想到老姚听了这话反应这么强烈,一下子把酒杯摔在地上,嘴里连续骂着“混蛋!你混蛋!”穿上鞋下炕就走,大赵媳妇想拦也被扒搂到一边。京胡也忘了拿就气呼呼地走了。大赵在老姚走后,也下了炕,趴在躺箱上对着墙上的镜子端详自己的小眼睛。

媳妇埋怨大赵:“你怎么照眼睛也大不了,咱这是何苦啊?好酒好菜供着还把人气那样。”

“见鬼了,一句玩笑至于吗?”莫名其妙地说。

第二天饭口上,老姚又像没事人一样笑嘻嘻来到大赵家噌饭来了。

“老姚有艳遇了”开始谁也不信这话,可是,这事被传的有鼻子有眼,不由得让人将信将疑。事情的起因是从小梅身上引起的。

小梅是从乡下借调来的小姑娘,不光长得好,唱念做打样样行,很快就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在小城中那就是明星。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欲滴。

老姚和小梅是邻居,团里只有他两个住宿舍,团里的人都住在剧团旁边的大杂院里。老姚的宿舍紧挨着小梅的宿舍,老姚经常患感冒,每次都是小梅送汤送饭地照顾,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来没人怀疑,可能是他们之间的差异太大吧?

绯闻是从大赵媳妇的嘴里传出的。那天,大赵的媳妇去医院,意外地看到老姚陪着小梅去妇产科。回来跟大赵说这事,大赵说死不信,骂媳妇扯老婆舌,媳妇急了,两口子打了起来。两口子一吵,自然引来一些邻居围观,这事就传开了。

古城的人早已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天晚上,小北风夹杂着雪粒一刮,街上更是静的令人发毛。小梅来到大河边,全然不顾已经结了薄冰的河水的刺骨,拖着虚弱的身子,边哭边向河中心淌去。河水就要埋过头顶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岸上拽。小梅已经无力撕扯了,她已经昏迷了。上到岸上,老姚还没等放下小梅也累倒了。

“怪不得群众反映你们关系不一般,果然不假呀,今天算让我逮住现行了。”工宣队的吴队长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阴阳怪气的话,一下子把老姚吓醒了,一激灵,站起来,摇着头说:“误会,误会。”

 “还敢说误会?这回你材料够了,我也不用再费劲查你了。”

老姚可能天生就有“怵官”的毛病,见吴队长这么肯定说,他不知道怎么辩解,嘴唇跟全身战栗的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有点后悔,今晚没喝酒,想起妻子小玫,正用日记倾诉思念时,听到隔壁房门响,开始以为是小梅上厕所,很长时间没听到小梅回来,他意识到要出事,便出来沿着足迹一路撵到河边,才发生了这一幕。

这时,小梅也醒了,她哭着说:“姚叔你何苦救我呀,我拖累你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老姚边说边去搀扶小梅。

“回去写检查,你明天等着处理吧,滚!”吴队长说完,踹了老姚一脚,老姚沮丧的边走边喃喃着:“我比窦娥都冤啊!”

老姚和小梅昨晚都折腾病了,发了一宿高烧。

吴队长脸上贴了很多胶布也没全部遮住指甲痕,一大早气呼呼地到了团里,立即安排全团职工大会。宣布老姚被定为坏分子,公布老姚强奸小梅,交群众监督。

病床上的老姚被拽到会场,站在前面直晃。也不知他听没听到对他的处理决定,只一会功夫他就瘫坐了地上。会场一片哗然,没有小梅的指正,大家都不相信老姚能干这事,人们议论纷纷都要求送老姚回去。见状,吴队长恶狠狠的大声问:“你们谁能证明不是他干的?送他回那?我还要把他送到局子里!”大家一时哑口无言了,只见大赵扶起老姚,冲吴队长说:“官还不踩病人,我监督他吧?”也不管吴队长有何反应,被起老姚就离开了会场。

当天晚上,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朔风在哀号,雪花在狂舞,小梅的房门“笃、笃。”传来敲门声,来人见小梅没理睬,便急着喊:“小梅,我是老吴,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你开门吧,你现在什么也别怕了,旁边的疯子已经成死老虎了……”   这时,忽然,从老姚的房间传出了悠扬的京胡声,一个反二黄散板来了个过门,紧跟着就是老姚嘶哑的在唱 “大雪飘,扑人面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底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奋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吴队长因为懂点戏才被派到剧团的,他马上听出了老姚这是在唱林冲的《风雪山神庙》心中暗忖,“这疯子此时此刻还真有点像林冲啊?别说他唱出了李少春的味了”正想听下去,突然,“嘣”的一声,戛然而止。吴队长判断可能是弦断了,非常扫兴的走了。

老姚死了,大赵是在第二天过来后发现的。经法医检验是中毒致死,警察勘察现场时,在床上搜出了一个破旧的小本子,打开一看,是老姚的日记,从中弄清楚了老姚的死因,排除了他杀,结论是自杀。

平时谁也没看出老姚有人缘,葬礼来的人还真不少。团里的人除了吴队长没参加,就连被隔离审查的团长都来了,可能是老姚一死,团长才得出藩笼吧?   

小梅哭得死去活来,只是一个劲地说:“姚叔,我对不起你,你是好人啊!”

葬礼的第二天,团长和大赵他们一起看了老姚留下的日记。

日记是五年前开始的,记得断断续续,团长的目光盯上了这几篇:

19621125,晚

我知道这病好不了,我是让酒精毁了,当初干嘛要自己勾兑酒精,饿就饿点呗,谁不饿呀?后悔死了!刚才小玫那埋怨的眼神,真像钢刀扎我心。太对不起她了,我不能再耽误她了,她应该享受正常的夫妻生活,爱她就该替她着想吧?

19621216

我终于结束漂泊了,刘团长真不错,这个古城我也挺喜欢。我就在这老此终身吧!夜深人静,真想小玫呀,她这些日子肯定到处找我吧?给不给她报个平安呢?罢!罢!罢!还是等她重新开始新生活之后再联系吧!还有个事,该如何处置?我是没户口的流浪者,以后,怎么应付别人的盘问?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干脆来个如醉如痴吧!

19671112

今天,该死的吴队长又找我了,非要弄清我的问题。小样,我就装疯卖傻,看你能奈我何?他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我看他总往隔壁钻,明天应该点一点小梅别吃亏。这孩子多好啊,一看到她我就不由得想我的小玫,上次我病了,她喂我饭时,我怎么还产生了那种久违了的感觉?不写了,我脸又热了。

19671120

我担心的事真发生了,刚才小梅跟我哭得真让人心痛,多好的孩子呀,就这么让那个畜生给糟践了。现在是奸佞当道,好人有冤无处诉啊!我替小梅担纲别人能信吗?不管他了,反正医院没人认识我,睡觉,明早别误了小梅的事。

19671128

弦断了,应该是祖师爷招我回去了,这个世道已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就连小小的虱子都敢欺负我,我必须做反击了,我把药已经喝下去了,让你们再敢咬我?我要彻底消灭这些害人虫!箱里有2000元,1000元请寄给我的妻子,地址:省京剧团卞小玫;500元是欠大赵的酒钱,另外的500元转交小梅。

绝笔

团长看完,惊讶地自语:“啊!卞小玫可是大名角啊?你这家伙,把我当蒋干骗了!”

大赵接过团长递过来的本子,瞪大了眼睛翻开一看吃惊地说:“呦,这家伙还能偷着写日记啊?

合上日记本,大赵由衷地说:“好人啊!老哥,我今天才真认识你了,你是人醉琴不醉,你醉得高明啊!你才是最好的演员!

老姚就像一个过客,匆匆来,又匆匆地走了,在古城没留下什么划痕,只是,城里的十几个票友群中操京二胡的琴师们,至今,还在演出之前,都要喝上几口,不好酒的也要沾点酒气。伴奏时,都爱摇头晃脑玩出点“醉琴”的范儿。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