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張掖,十萬蘆葦從詩經里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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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苍苍,野茫茫。不见青草,不见牛羊。灰蒙蒙的戈壁滩,远山黯淡,灰黄。千里河西,动不动就拉长这样一张荒芜的脸,苦焦给你看。
    看着真是累啊。不看又看什么呢?难道远处还藏着好风景吗?
    果真是啊。车过山丹,远远地,像一把折扇,张掖绿洲缓缓地渐次打开了。老天爷还真不错,有点良心,总算没有一直撂着一张苍黄的老脸。
    张掖到了,是传说中半城芦苇,半城塔影的戈壁绿洲。
    几乎是扑进芦苇湿地里的,或者说是一头扎进也可以。看啊,浩浩荡荡的十万芦苇,密匝匝地开进湿地,正在匆匆忙忙扩展地盘,各自疯长各自的。
    眼前是茫茫一片碧绿,看不到边,看不到际,就这么慌慌张张地绿着,美丽着,如火如荼的赶往季节深处。空气里是水的味道,青草的味道,荷花的味道。
    诗经里的芦苇是清瘦的,让人看一眼,怜爱起来,心疼起来。诗经里的芦苇是爱着的芦苇,相思的芦苇。爱得青筋都露出来了,爱得缠绵沧桑,爱得恍恍惚惚,爱到很高很高的境界里去了。
    张掖的芦苇不。有点肥硕,有点霸气,有点无敌。每一株芦苇都是丰腴的,妖妖的勾人,盛大的张狂。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它们生命力的旺盛和长势凶猛。像一个女孩,青春的底气十足,让人除了羡慕,一点办法也没有。
    芦苇不是一种,是好几种。有一种芦苇,很高,盛气凌人,齐刷刷地往空中伸展,霸占了大片地盘,毫不在乎身边低矮的水草。你拔你的结,我长我的叶,谁干谁的活。还有一种,却是诗经里好脾气的芦苇。扬着穗,柔软,温暖,谦和。这样的芦苇,一点一点把美唤出来,淡淡清愁,美得朴素,收敛。
    整个湿地里,一条栈道九曲十八弯地穿过,也很诗意。木头的栈道,似桥,淡淡地黄色,古色古香。桥下碧水潺潺,觉得自己就是从诗经里,古风里赶来的女子,赶着自己的十万芦苇,放牧它们。
    我想,若是穿上布裙,着木屐,我就是在诗经里了,谁也拽不出来。
    你看诗经里清瘦的芦苇,相思的芦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这样的芦苇,就是薄薄清愁,就是一滴泪。除了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霜落在芦苇,一曲埙音飘飘渺渺,若有若无。旷野苍茫,芦苇潇索,只有你,在水一方。
    眼前的芦苇,是大野里盛开的一朵绿色的莲,饱满,干净,大美难言。踩在栈道上,是空空荡荡的一种声音,有余音,咚——咚——咚——,栈道下是水,清凌凌的水。芦苇的叶子小心地从栈道木板的缝隙里探出来,柔弱地,可人地,也在风里轻轻招摇。
    走一走,栈道突然拱起来,搭成一座小小的桥,随即又平展起来。让人禁不住惊喜一下。栈道两边,芦苇就推推搡搡地挤过来,密不透风。风一吹,叶子飒飒地响成一片。
    无端的想起打鬼子的青纱帐,也是这样的青绿着严密着吧。可是这么轻柔的时光里居然想起鬼子,真是大煞风景。去他鬼子奶奶的。
    栈道曲折盘桓,特别有诗情。你走着走着,发现前面没路了,一截栈道顶在芦苇丛里,什么也看不见。打算折转,却又不甘心,索性走到尽头去。
    待走到尽头,柳暗花明,另一条栈道就衔接在眼皮底下,横着搭过来,伸向另一个方向,像一把折尺一样。我喜欢这样小小的迷惑,小小的惊喜。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不走到顶端,怎么会发现新的路途。
    曲径通幽处,又是一村。由着性子,跟着栈道走。栈道下水波粼粼,水草丛里,野鸭子逆流而来,突而又一头扎进水里,只留下几圈波纹。
    栈道途中,有一个亭子,像一把大伞,撑开在苍茫的芦苇里。木头的柱子,茅草的顶子,很古风啊。很想打着这把巨伞,四处走走。可是这样大的伞,怎么能抗得动呢。
    想起一个人,他一定能够扛得动这个亭子做的伞。这个人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大力士,把一头牛轻轻地举起来。牛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空中吱吱哇哇乱叫。
    这个大力士若是看见这样的亭子伞,一定会游手好闲地扛起来四处溜达。等他玩够了回家时再把亭子栽回原地。也说不定他会一路打着这把伞回家,栽倒自家院子里,随便在伞下歇个凉喝盅酒什么的。那要看他的心情如何了。
    我若在张掖有一个院子,就一定要做这样的一个亭子伞,种半池芦苇,半池荷花,还要养几只水鸟才好。闲来无事,约两三好友,伞下品茶赏荷,听一曲古筝,悠悠地闲散。朋友告别时,一定要折一枝荷花相送。送别的背景是清雅的芦苇,孤美的荷,还有一曲《平沙落雁》。心情不好呢,就乘一叶扁舟,躲进芦苇丛里,写诗,睡觉,谁也找不见。就算孤独,也要气定神闲。这是境界。
    有一种水草叫菖蒲,很高,摇着一个个毛茸茸的暗红尾巴儿,长得就汪洋恣意,旁若无人,十分夸张。还有一种水草叫黑三棱,毫不示弱地汹涌着,好大的气势,霸道刁蛮,几乎遮住栈道。还有一种水草矮呢,却也是不要命地疯长,我担心它们长着长着就累死,不懂得歇口气儿再长。
    告诉你,这些水草不是我从诗经里赶来的,是一路偷着混进来的。我的芦苇是扬着淡黄的穗儿,轻柔含蓄,懂得节制,安安静静地长,秀气地长,不要这么轰轰烈烈,搞得我很惊讶。
    拐过几个弯,一下子看见一塘荷花。立刻惊喜起来。满塘的荷花头顶露珠,在朝阳里晶莹闪亮,清净,寂美,好像开在童话里。
    荷塘静寂。荷啊,我来看你,只为一个美丽的预约。前生的千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万转千回之后,我找到了你。我不能匆匆走开,我要留住脚步,陪你盛开,陪你等待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清雅。
    在戈壁荒滩的河西,藏着水,藏着芦苇,倒也罢了,居然还藏着荷花!多么诧异啊。荷花高雅清洁,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挑剔。可是在张掖湿地,却开得如此安逸优雅,真是难以相信。可见,它对张掖的厚爱了。有适合它的阳光,清水,环境,有它喜欢的邻居芦苇,有它要等的人。
    河西千里,多的是沙漠戈壁。可是张掖最占便宜了,两山夹川,地势偏低,黑河从祁连山流出后,汇聚在此,便有了半城芦苇半城塔影的水乡气息。有水,就有了灵气和诗意。
    干旱荒凉的旷野里,黑河的水使张掖有了田园牧歌的人间烟火,有了草木葱茏的清雅幽深,
    传说周穆王游天下,在张掖黑河边钓鱼打猎。老子骑青牛西游,途径张掖作《道德经》,后羽化而没于流沙……
    这样人文和自然的环境里,荷花也迁徙而来了。荷花开得很含蓄,一点也不张扬,没有苇子们的肆无忌惮。苇子们是我从诗经里赶来的,荷花为谁而来呢?
    坐在荷塘边上,看一塘水波里田田的叶子,梦幻一样美的花朵。据说雅士喝茶,在黄昏时分,把茶叶放在快要收拢的荷花花蕊里。次日清晨,荷花刚刚张开时,便摘去带露水的茶叶。这样经过荷花沁浸一夜的茶叶,沏了,清香满室,余香不绝。还有一种粥,煮了荷叶,也是清香盈口的。
    我若在张掖,也一定会这么干的。带着我的茶叶,我的诗情,轻轻放在荷花里,等待一缕美丽的清香。最好把我的心情也盛放进去,梦也盛放进去,让我的灵魂在一朵荷花里,慢慢清香。
    荷塘里的荷花,并不是一种颜色,有淡粉的,象牙白的,绯红的,千姿百态,美得毫无道理。每一种颜色都是极致的,每一朵花都开得真诚,安逸,悉心悉意。恨不能让人仔细呵护每一朵。
    荷花与佛有缘。每开一朵,都是佛的一句偈语。一花一世界,一念一清净。荷不喜欢热闹,只在乎自己的盛开,飘逸,安静,清凉,绝美。
    一塘荷,淡淡的摇曳,捕捉了一个清晨的清净。这样的花,怎么能不开得超然淡泊呢。
    荷啊,多少次清苦的梦里,我是你淡淡的清香。知道吗?梦里我就是那枝佛前的莲,也在开。开啊,只因前生的那个预约,只为等待今生的一次惊诧。花开花落,缘聚缘散,千百次的擦肩而过,只为等待最后那一次的刻骨铭心。
    荷啊,你是跟着佛音来的吗?茫茫无际,来自诗经的芦苇,小心地衔着一塘唐朝的荷花。赏荷的人,都不懂你的心。错过了花期才赶来的,是晚唐的诗人。那么,留给他一塘雨吧,残荷听雨,本来就是唐诗里的意境,是古风里的清雅。
水塘边的那朵小小的黄菊,是谁留给谁的一滴相思泪?那么水塘,也是宛若一朵黄菊了。对于美的东西,让人有些惊怯了。
    也喜欢那凋谢衰败了的残荷。像佛门里孤寂的女子,木鱼声声,从人间烟火路走向素淡的日子。妙玉就是这样的女子,骨子里是残荷的清幽,凄美。黛玉也是,弹琴,焚诗,自己把自己的内心开败,爱着的心,慢慢凋零。败了,仍然高傲,仍然不食人间烟火。
    一种篙子,黄也不怎么黄,绿也不怎么绿,很无赖的掺在荷塘里,极力装出清雅的样子,紧紧贴着荷花招摇。真是煞风景,有心拔出来踢它几脚。几只野鸭子,在荷下散步,看见我们掉头踏波而去。这些鸭子,有些闲云野鹤的韵味,淡然,悠闲。冬天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塘边的几棵很粗的沙枣树倒是枯萎了。水太多它真是不能适应,它喜欢沙漠。王老师说,先前这儿是农田,没有芦苇和荷花,所以栽着沙枣树。前些年填湖造田,湿地萎缩退化严重。近几年重新蓄水,恢复生态,才有了这几千亩湿地芦苇的苍茫。
    河西只有这么一块湿地,多么珍贵。若是失去了这块湿地,河西将会失去一个绿色的梦。幸好,它被保护起来了。热爱自然的张掖人是幸福的。
    紧邻湿地公园,是张掖的滨河新区。新区在一片乱石滩上渐渐湿润起来了,蓝天,碧水,树木,花草,高楼,一点一点地美丽起来了。戈壁水乡,是大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诗情画意。
    远处袅袅几缕炊烟,戴着祁连玉镯子的姑娘,草丛里的水鸟,淡淡黄色的栈道,烟柳,都带着一小团幸福的呼吸,走进张掖的水墨画里。还有啊,这浩浩荡荡苍茫的芦苇啊,被我还给诗经的清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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