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会和爱一起

病榻前的相守

         母亲病了。不，是从以前看似不太严重的小病一下子变成了凶险无比的胃病、肝病与心脏病的综合。

         那个周一早晨，我被一列杂乱的铁皮火车卸载到石家庄。当母亲收拾好衣物要与父亲一起来我家照顾女儿时，她瘦弱的身躯中，她干涩的口腔里吐出了两滩鲜红的血。从来处事不惊的父亲看着气息微弱的母亲竟然乱了手脚。母亲以极小却镇定的语气告诉父亲：“别怕，没事，打120。”父亲用颤抖的手按下手机数字键，竟忘记了按拨号键。这是我回到家，母亲脱离危险后笑着告诉我的，而我亲眼目睹的是七十岁的老父亲在病榻前对母亲的默默守候。

        母亲住院期间，每天清晨六点，父亲就开着自己那辆多年用来接送女儿上学的电动三轮车赶到医院，晚上在我们催促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才离开。最初三天，他一整天一整天的不吃饭，只是搬张小方凳呆呆地、傻傻地坐在母亲的床边。让他喝水，他说不；买来饭菜，他摇头。短短一周时间，身体健壮肥硕的父亲清减了许多，苍老了许多。那双浑浊的眼不是专注地盯着母亲，就是像无助的小孩般望着我和我的爱人。他几乎没有话语，但我懂，他怕这个躺在床上跟他一起吃了太多苦的老太婆离他而去，他怕这个前半生未能好好珍惜，不曾温柔相待的女人给不了他偿还情债的机会，他怕再也听不到陪他多年充满烦躁与抱怨的话语，他怕……

        在我青春年少渐渐认识爱情，在我恋爱与婚姻中默默体验爱情的过程中，我曾多次品读界定父母之间的情感，但一直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究竟属于哪一种，我一直感受到的是他们在命运和婚姻中的苦苦挣扎。

        他们的婚姻应该是界定于媒妁之言与自由恋爱之间的那种婚姻。母亲是渔村小学漂亮的女教师，父亲是山村飞到上海的空军军官，在媒人的红线牵引下开始通信。心高气傲有文化的母亲被父亲第一封来信收住了芳心。母亲说，惊讶父亲苍劲洒脱的字体，更惊叹父亲驾驭文字的能力。没有让人脸红心跳的甜言蜜语，读起来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情与关切。于是，鸿雁在彼此间传递情意，书写了他们婚前的文字恋爱史。当感情渐渐成熟，他们于上海成婚，从两地情变成柴米油盐的婚姻，短暂幸福之后，便步入多灾多难的坎坷人生。

        先是身为小小军官的父亲因林彪叛逃，和大多数军人一样被解职回乡务农，成了历史的牺牲品。虽几年后去了工厂，但我蹒跚走路时的一场大灾难又成了他们命运多舛的一声重锤。父母开始带我进行全国性质的求医问药。母亲陪我住院，父亲负责筹集医药费。

        再坚强的人也难以抵挡命运的急转直下，再坚固的感情也经不住风霜雪雨的摧残。母亲开始将满心苦水换成埋怨和委屈伴着泪水喷涌，父亲宽厚容忍渐渐消失并变成了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刚刚懂事的我，体会最深的是他们对我无尽的爱和他们之间一场场争执与吵闹。再后来，母亲的要强上进又与父亲随遇而安的秉性不断纠缠碰撞，他们就像两只刺猬在用各自身上坚硬的刺彼此伤害，直到鲜血淋淋、伤痕累累，谁也不躲避和逃跑，谁也不妥协与退让。几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几十年。

        岁月推移。当我成家有了女儿，母亲开始与我同住，只为帮我带孩子，为我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从周一到周五，母亲独自一人住在我家，固执的父亲从不在这留宿，面对我们的劝说，也只是说不习惯。女儿上学后的周一到周五，早晨七点，那辆电动三轮车一定会准时停在楼下，等候女儿下楼，将其送到学校。中午接送，下午将女儿接回送上楼来，他便孤孤单单回自己的家，一个人做饭、吃饭、看电视、睡觉。

        每天父母之间只有一顿午饭时间的相处，好久不曾听到他们的争吵了。母亲依然抓住时机不住絮叨父亲的诸多不是，而父亲不知是因有我们一家三口的缘故，还是岁月改变了他的性情，他不是静静聆听便是默默走开，由一座时常喷发的火山一下子变成了沉默安静的深水湖。如果心情再好一些，他会像小孩子般顽皮地逗母亲，但只要我们劝他搬来同住，他就会不住摇头，说听不到母亲的唠叨耳根清净，每当这话被母亲听到，母亲便会更生气地数落父亲，最后总是不忘狠狠地说：“你敢来，你来我就回家！”但我知道嘴上不依不饶的母亲心里无比惦念父亲。

        每个周五，当我下班回家，母亲一定会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衣物等我，当我刚想掏出钥匙开门时，她会及时把门打开。我进门，她拎包出门。父亲早已在楼下待命了，用那辆接送女儿的电动三轮车载母亲回家。倘若是夏日的黄昏，他们的影子会被拉得很长很长。我总是站在阳台上忍不住一直看看，看着，直到混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

        母亲嘴上总是说这两天是回去休息，但我知道，在他们的家里，母亲会一刻不得闲的洗洗涮涮。父亲换下的脏衣服、父亲用过的脏碗筷、收拾不干净的厨房、五天没有拖的地面都会在母亲的唠叨中变得干净整洁，最后总不忘给父亲炖出一大碗红烧肉。于是，在我心里总觉得母亲爱父亲胜过父亲爱母亲。只是当瘦弱枯干的她躺在病床上，我从父亲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焦与心痛，从父亲为母亲捶腿捏手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他的疼爱与呵护，当他对母亲轻轻戏言“我以为你要丢下我走了”时，我看到他眼中噙的浊泪。

        母亲病情稍微好转便急于出院，她不希望我们辛苦地在医院陪护，父亲终于主动留在我的家里照顾和陪伴母亲。于是，父亲每天买菜做饭，为母亲熬汤煮粥，几乎没有做过家务的他开始了以母亲为中心的不停旋转。要喝水，他去倒；汤凉了，他去热；吃多了不让，吃少了不行……他一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看多了风花雪月浪漫缠绵的爱情小说，以为山盟海誓才是爱情，以为甜言蜜语才是爱情，却原来最浪漫的爱情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最动人的爱情是病榻前默默地注视与相守。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不止一次的怦然心动，会做出理智胜于感情亦或感情胜过理智的选择，但千万记得紧紧握住那个人的手，那个与你一同沐浴阳光、经历风雨的人，给予我们的才是最真实的爱情。


后记：熬过了冬的漫长，迎来了春的明媚；熬过了艰难的假期，步入了开学的繁忙。母亲又可以为我们做饭了，女儿吃到母亲做的饭菜，说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她希望天天可以吃到。求上天赐予我们更长久的幸福，保佑她安康的陪在我们身边吧，我愿倾其所有来换这份世间最神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