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要怎样看才对?

南窗集

  最近发了神经,猛攻书法,每天彷佛没有明天似的,狂书几个小时,十多天下来,大有进境,跟着举步难艰,前天一口气写了三十八张六尺纸,只一帧可取,知道要停下来一段日子了。猛攻一轮,见到没有再进要停下来,让脑子休息一下,或转到其它工作去。这是我的求学方法,自小如是,不怨天,不尤人,此中乐不足为外人道。

  上述的「神经」何自起?起自个多月前与阔别了十二年的德姆塞茨进晚膳。可能他听到我是个书法家,问:「中国的书法究竟是要怎样看的?」我回应:「西方的抽象艺术怎样看,中国的书法艺术就怎样看。」他没有再问下去,我也不再说下去。

  回家后我想,如果要说下去我说不出什么来,还是自己再猛攻一阵去体会一下吧。西方的抽象艺术是研究过的,而有关书法艺术的言论我曾经从上古翻阅到今天。前贤究竟说了些什么恐怕上帝也搞不清楚。不敢说他们胡说八道,但我是个看不到皇帝的新衣的人,认为古往今来,在书法艺术上说得比较具体、可以捉摸一下的,只有早唐的孙过庭与北宋的米元章,但还是略嫌过于抽象了。

  抽象艺术真的不容易懂。今天国内的新潮油画,动不动逾百万元的,我看不懂,就是送给我也不会挂在自己家中的墙上。西方的抽象画作也大略如是,但奇怪,像Jackson Pollock、Willem de Kooning等三几个画家的抽象作品我很喜爱。他们画的究竟是些什么,哲理如何,读过一些,但懒得管,只是爱。上述两位大师的作品买不起,十多年前在欧洲购得一幅Sam Francis的,更不知画的是什么,但爱看,看个不停。后者的抽象作品一般我不爱,间中却有愈看愈爱的。

  这就是问题。抽象艺术无疑哲理多多,可以长篇大论,也可以说几天说不完。这些作品可不是脱光了衣服的美人,也不是大自然的苍烟落照,不可以让我们具体地品评一下。美人与江山是上苍的艺术创作,没有经过人类脑子的阐释,容易具体。经过脑子阐释的艺术,看得出还是美人、还是江山的那种,不一定容易明白,但具体地分析一下是可以的。抽象艺术不一定是不知作者表达的是什么,但不懂的认为是发神经却免不了。当然,不少抽象作品,观者无从知道表达着的是什么,而应不应该让观者知道有不同的派别,争论了好些日子了。

  这就带来我对书法艺术的看法,浅的。书法作为抽象艺术应该起自王献之,其后试走这抽象表达的书法家无数,但真的能写出感情澎湃而又令人爱不释手的很少。感情是主观的,爱与不爱也主观。二者相加无从具体。你不爱看我的书法,我不爱看你的,永远打个平手,争论是儿戏了。所以我认为书法首要的看法是作者自己爱看,然后望天打卦,希望自己爱看的同时,外人也爱看。这是要把一点一画的感情,传达到观者那边去。这是非常困难的工程了。

  孙过庭与米元章等前辈早就说得清楚。书法要变化多,要天真自然,要沉着痛快,要险而不怪,要布局得宜。这些是抽象中比较具体的阐释。周慧珺老师的教诲,使我能在几年间学会了用笔、用墨、用纸;她也指导了我前贤的作品要怎样欣赏。非常感谢:这些学问基本上是求学无门的。

  我自己加进去的,是感情的表达要排山倒海而来,因为只这样才能比较容易地写出自己。要用快笔,偶尔这里那里突然转慢,意之所之,忽左忽右,枯润不一,或浓或淡,时轻时重,时行时草——每一笔都是要为自己而过瘾一下的。这样写要碰巧才能写出称意的,宣纸与墨汁货如轮转也。书法艺术要怎样看才对?要自己爱看,要自己看得激动,自己看得舒畅——不要多管他人怎样想。至于他人会否接受,则要看自己的表达技术、个性、品味,而更重要的是学问修为了。

  这里选刊两幅近作,皆八尺大纸。一幅写辛稼轩的《西江月》,另一幅写苏东坡的《定风波》,都是我深爱的词。前者比较容易写,曾经有两幅不同的在这里发表过,这次应该有进步。顺便介绍一下三个印章(两幅用同样的三个)。右上角是茅大容刻的「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是龚自珍的诗句,我喜爱。右下角小的刻「五常」,是一个别号疯子的朋友刻的。最后一个大的刻「人书俱老」,典出孙过庭的《书谱序》。这印章有点来头,因为我认为是乾隆皇帝用的闲章,廉价在坊间购得。四个原因我这样鉴定(当然不能肯定)。一、该石晶莹通透,是寿山石,黄而润,但不是田黄——这种石出自康熙年代,清之后不再产出。二、刻钮者著名「尚均」,那是周彬,是乾隆的御用石雕高人,雕工对。三、印章篆刻的阔边是清宫常用的习惯。四、乾隆这个「十全老人」喜欢说自己「人书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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