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去了一趟植物园。这里本没有漂亮的景致，只是园中有一面湖水，水畔有一株春桃。

我曾炽烈地爱过的一棵桃树在几年前的某一天倏然不见了，它的家被政府征用修建了地铁。那时的我大概是因为还年轻吧，不像现在这样被生活打磨得能持控笃定，也远没有麻木到可以用一声长长的叹息来表达既伤感到浑身战栗又茫然无动于衷的复杂情绪。所以，我连续两年为它写了祭文。哀伤如大河奔涌，流泻了我无数的热泪。

现在，我长大了。

现在，我长大了吗？

我应该是个特别容易移情别恋的人。一定是的，不然，我为什么总是时时惶恐不安？我必须要寻找一种依托，我无法听凭自己的灵魂在四方荒野上走投无路——我怕。于是，现在的我又深爱上了植物园水边的这株桃树。只是我没法离它太近，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很难跨越的栅栏，我只能站在两三米之外望向它。这段距离让我很怅然，觉得虽近在咫尺，却又似乎隔了万里关山——那种感受很真切，并不是夸张修辞的运用。

上周我已经到植物园去过一次了。那天，看到这棵桃树长出了小小的苞芽，我简直惊喜万分。这次来，它的花苞更饱满了，似乎时刻在等待，只要迎上一个笑脸它们就会绽开。于是，我就傻傻地朝它笑，等着它将花儿绽开给我瞧瞧。可是它呀，真是慢吞吞的呢！

这是一株稍显单薄的树，没有活在我灵魂深处的那棵桃树蓬勃、热烈。它长在水边，树干有些柔弱，一些枝条低低地垂下去，垂向清澈的湖面。当我的目光迷离时，一定很容易将它的伸展空间和开花的数量夸大一倍。

它大约是女性的吧，应该是一株很浪漫的树吧。你看，它选择了生活在水边。这样，当春树在东风里摇曳生姿的时候，那些娇艳的花瓣就可以在水镜上静静地照个影儿，孤芳自赏，温润自己对美丽的渴望。它也会有烦恼或忧愁吧。若有一滴清泪从花心滚落，“啪嗒”一声，泪水便恰恰坠入湖中。而这是我喜欢的——它们交融在一起，瞬间便把一切悲伤的痕迹完全掩去了。谁知道它曾经哭过呢？谁会探究它为怎样的情感所扰呢？粼粼的水面漾起细细的涟漪，那是花儿满怀的心事。但是，谁懂呢？谁会在意真挚的温柔呢？那些粗糙的人们啊，只会将那些波纹认做是风儿匆匆掠过的足履。没人看到它的悲伤，这样更好——它的泪太深沉，那绝不是应该用来宣告于世人的。是这样的。红颜也有凋落的时候啊！仲春时节，粉签轻坠，映着阳光下的水泽，它们在微波中悠悠地荡，悠悠地荡，在茫然的幸福中，离树越来越远。只是，它们依旧艳着，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我也想做这样的一株树啊！生长在水湄湖边，绽放在柔暖的春风里，不语不言，不卑不亢。我让枝条长在阳光下，长向长风里，那里有人们能看到的我外在的形式；而那真正的美丽、爱恋、温情、孤独乃至忧伤与绝望，我将它们下移，让它们低低地垂下来，垂向湖面，允我在日升日落的清波里观照自己的内心。我也愿静静地生，静静地死，不巴望，不挣扎，不苛求，不哀告……这样，可好吗？

此刻，我站在栅栏之外，桃树立在栅栏之中，我们隔着水、隔着光波，却隔不住看向彼此的眉眼。头顶有春初的阳光暖暖地照下，恍惚间便有泛黄的记忆在心头慢慢地凝聚成烟。此刻啊，如果你能想到桃花的蓓蕾有多娇美，你就能想到我的眼波有多温柔。我是个有太多缺点甚至缺陷的人，我能认同自己的，惟有一颗炽热真纯的心。我的爱恋、我的期许和我的忧伤，它们都是干净的，炽诚的。对这个世界，我是何等的倾心相爱啊！只是，无心无愁，多爱多苦。终有那么一天，我的花瓣和我的泪也将轻轻地落入水中，不闻声响，不见哀伤，只映着阳光下的水泽，在微波中悠悠地荡，悠悠地荡，在茫然的幸福中，离树越来越远。而我却依旧艳着，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或许岸边会有人说——瞧，那朵落花，它的姿态很美呢。我会努力地睁开眼睛朝这个人投去一瞥深情的凝望，我要把他的容颜铭记在我最后的记忆里，铭记在最靠近我生命轮回的地方。唉，会有这个人吗？他能是谁呢？

看看，我的痴病又发作了。是的，一到春天，我就不能自已地痴狂，我是病人啊。好吧，我知道我做不了桃花的，它太艳美，太生动，而我，是木讷与低微的。那么，我就做一个临水照花人吧。让我与水畔的这株桃树有情，让我们互相遇见，互相倾心，互相温暖，互相勉慰。我相信，在飞逝的时光里，总会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就像我和你，就像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从生到死，永不相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