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早晨，在我四点钟左右醒来的时候，窗外是狂吼怒号的暴风雨。

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夜。从天边滚滚而来的惊雷、一道道劈开黑暗的闪电，摧枯拉朽的狂风，噼噼啪啪直砸下来的雨点，将这个夜晚渲染得壮烈而极富生气。

这一晚我睡得不好，有一些兴奋。我喜欢这样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极其刚猛的天气，它所具备的特质可以做我孱弱精神的营养，让我在对它的敬畏与仰视中凭空增添一丝丝勇毅。

我躺着，辗转反侧。我很想走出门去，融入这天地的苍茫之中，让自己成为一缕风中的轻尘，或一滴雨里的微粒，被接纳、被吹刮、被抛掷、被撕裂，甚至，被分解。是的，我只想成为这个内心闪闪发光外表却狂傲不羁的世界的一部分，去感受身心的震悚，把浅薄撕烂，露出让灵魂难于作弊的真诚。

但我什么行动也不敢有。我只是躺着，辗转反侧。深夜，窗外的风雨更加猛烈。

周三的时候，天晴了，湛蓝的长空温柔如水。

晚上八点左右的时候，我走在校园外的一条马路上，略略一抬头，恰看到一轮圆月正从起伏和缓的山坡后面缓缓移出。我猝然止住脚步，站在那里，怔怔地、静静地看着——在黝黑的、广袤的乡村的旷野上，一轮硕大的、金黄的、圆润如盘的明月如同最辉煌的神话一般，正从地平面缓缓升空。

它——完美、安宁，有一种博大的庄严与纯净。它的光华如此柔和，却能重重地灼烧着我的眼睛。月光穿透我的皮肤、我的肌肉、进入我的血液和肺腑，又像镜子一样照见我的肝肠。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恍如初见，恍如隔世；而它，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知道，它看到的是平庸，而我，看到的是神性，我有幸被邀请参与了一次与神的邂逅！我有些战栗，于是，我后退了三两步，把全身的重量靠在墙上，无声地哭泣起来。面对神谕——虽肌肤遥远，虽永无结局，却心灵相通——我只有用哭泣表白爱情。

这两个晚上，我都极想极想到海边去。在狂风暴雨的日子里，我想去体味海的恢弘刚猛；在月华如水的夜晚，我想去感受海的内敛深沉。不论风雨还是月光，它们都可以将我体内沉睡许久的一些细胞唤醒，而大海，则可以为我提供精神的一轮猛烈撞击。

从我工作的单位出来，向左或向右，都各有一条道路直通到海边，只是，路途很远。岛上居民少，那两条路白天就很少人行；到了夜晚，便更加冷清，延伸向海边的是越来越黏稠的黑暗，以及，比心跳更轻的像蛋壳般薄薄的寂静。

我怕，我不敢一个人去，而又绝不会有人肯陪我发疯！我不敢在夜晚离开光明与温暖，我只能在恍惚中靠着臆想出走——在风雨中，在月光下，走到海边，伴着海浪声声，沉淀缥缈而空茫的思绪，安放越来越浮躁的心。

几年前，我有过一次疯狂的经历。夏天，飓风来袭，我跑到公园去看海。一路上，几棵胸径三四十厘米的梧桐树横躺在路上，印证着风暴的赫赫威严。离岸边还很远，海浪轰鸣的巨响便清晰入耳。我用力跑，任狂风把我的头发吹散、拉直，任疾雨把我的衣服淋湿。公园里有一道长长的防波堤，平时大海涨潮的时候，堤坝会比海面高出两三米。但此刻，眼前的景象让我瞠目结舌——大海像突然膨胀了一般，整块地发酵、隆起，灰黑色的海面几乎与防波堤齐平，巨大的海浪从大海的尽头汹涌而至，它们咆哮着、怒吼着，拍上堤岸，像一只只巨手，似乎要拼尽全力把一切卷入无底的深渊。站在安全范围之内，面对暴怒的大海，我对大自然充满无边的敬畏，它们随着大坝搏击漩涡的高潮之美飞奔、跌宕、冲起、翻飞、飘扬……

我也曾在北大桥的海边赏过月。中秋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天地大美，自在其中——世界从不吝啬她的给予。只是，来赏月的人太多，叽喳吵闹的声音太响，那种具有私密性的朴素平静的美学行为完全不见，大桥两边已经变成了热闹的“海洋”。而我，被孤绝的美好所诱引的赏月人，此刻也变成了破坏这本色与底蕴的帮凶。再者，城市的灯光太亮了，远处的楼房、近处的路灯，到处光华闪烁，连本该漆黑的海面上也有多处明亮的灯光。这样的一场美学暴乱真让人沮丧，夜晚没有黑暗，头顶便没有星光，便没有与渴求内心的柔曼与安宁相协调一致的环境。自然，那种丰饶、本初、完整、安静、自在的海面与月光相结合的美便在如织的游人与闪烁的灯火中荡然无存了。

现在，我工作的这个地方人口比较稀少，还是可以寻到几处没有被灯光和人的足迹完全占领、践踏的地方的。我总是渴望着，在一个风雨骤至的日子，站在一望无际的海边（没被利用没被规划的海边），承受巨浪对心灵的撞击；或者，在深沉的黑暗与寂静里，看头顶的月光在海面上铺开一道长长的弯曲跳跃的足迹，看璀璨的星光溅落在水面，闪烁如明灭的萤火。那该多么美！而我们从这个世界感受到的不就该是这样的神奇吗？我们不就该用这样的美好来置换掉在物质世界里渐生出来的粗糙和鲁钝、贪婪和臃肿吗？世间万物心存大爱，善良有多深，它的关怀力就有多大。但是，也要看你配不配拥有。

我很想寻找一处充满野性的、苍苔丛生的海岸，一处适合放纵泪水与放逐心灵的地方，补充缺失已久的犷野、质朴、雄浑与深沉等养分。

我的精神是枯萎的花。但是，渴望升腾体温的梦，我一直做，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火和酒精。还有一段时间就要离开这里了，我真想，在下一个狂风暴雨来袭的日子，或在下一轮满月当空的时候，我能看海去！与海相伴，共沐风雨或共仰明月，感受原始的、人类童年般的幸福。

但愿，我能去；

但愿，归来时，我已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