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就要开始期末考试了。和往常一样，我六点半进到教室，先督促孩子们改完了背诵默写中的错误，又领着他们分析了两篇作文，随后，便让他们自己备考。教室里很安静，有他们翻动书页的声音，有我走路的声音。

已经七点半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进到各自的考场；而我们，中午就要返回市里去，再也不回来了。这几天孩子们总问我哪天走，但我们一直没有接到通知。昨晚才知道，今天上午就可以结束工作返回大连了。时间这么急迫，如果现在不道别，那我真的就要与相处一年的孩子们不辞而别了。犹豫了一下，我让他们先停止看书，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因为马上要考试，我没深说什么，只是预祝他们取得好成绩，预祝他们在初二初三不断获得进步。我没敢动情，但即便是这样，心中也难免有一点点的激荡。为了掩饰我起伏的情感，我像江湖好汉似地一抱拳，说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老师就此别过。”

我原以为他们能像以前一样大笑的，但教室里没有声音。我向门口走去，准备离开，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整理。我刚刚迈出一步，李金玲的声音便突然地、尖锐地响起来：“不！”我看了她一眼，便看到了她瞬间红了的鼻尖和飞出来的眼泪。我不敢停顿——我实在不好意思把浓烈的情感在孩子们面前流露，那多丢人！可李金玲已经开始哭了，走过她面前的时候，她伸手拦住了我，又几乎下意识地大声喊道：“不！”我停住，弯下腰，把脸侧了侧，对她说：“来，亲亲老师！”她使劲儿亲了一下，我能感到我的脸上沾上了泪；我把另一侧的脸伸过去，说：“再亲一下。”我这侧的脸又沾上了泪。

平时课间的时候，李金玲总是跑到讲台上来亲我，左一下，右一下，简直像妈妈亲自己喜欢的孩子一样，很响，亲得饱满而热烈。我笑，她也笑，学生们也笑。大家说她不要脸。她不理会，只顾问我：“老师，你还洗脸吗？”我说：“洗！我不上课了，马上去洗，用香皂洗，用洗衣粉洗，用刷子刷！”她就大叫，而旁边的孩子赶忙及时地递上抹布，对我说：“老师，你赶快擦擦！”

可现在，教室里没有一个人笑，大家都静静的。

我离开教室，拐个弯儿，上了楼。

回到办公室，连一个抽屉的物品都没整理完，曲永琪便来了。他满脸的泪，肩膀耸动个不停。他是一个极度率真的孩子，从不会掩饰内心的情感。每天都要往办公室跑五六趟，问这个、问那个，看不出我流露出的急躁或不耐烦的神情。此刻，他将手心里托着的一个绿色的小苹果递到我眼前，哽咽着说：“老师，我不知道你今天要走，我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我今天就带了这个苹果，送给你。”

接着来的是孙成达。他成绩不好，书写也极不规范，一年来，他的每一篇日记、作文几乎都要重写。但成绩并不影响他的质朴真诚，在我眼里和心里，他是一个特别善良勤劳的孩子。他喜欢一个女生，两个月前，他在日记里非常羞涩地向我吐露了心声。我曾追问他喜欢的是谁，他一直不肯说。他心里涌动的是一种很纯净的情感，这从他无法掩饰的喜悦和无法自拔的沮丧里能真切地体会到。现在，他上楼来，递给我一张字条。我打开，纸面上是尽量工整的字迹。写着：老师，我真不希望你走，没有了你教的那些知识和道理，我就觉得自己会变成一个脏孩子。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就把我心里的那个秘密告诉你吧，我喜欢——**。老师，再见，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最后一次和你用心交流。谢谢你教会我的一切。老师，我爱你。我看完，轻声抽了抽鼻子，把纸条细心地叠起来，放进了手包的夹层里。

一群孩子从办公室门口涌了进来，内向得一年来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的何雯和邹婉婷站在众人身后默默哭泣。当有孩子和我拥抱的时候，她俩也终于慢慢地蹭了过来。我张开双臂，把她们分别紧紧地揽入怀中。我知道，用这种方式、做出此刻这个举动与我告别，对她俩来说是巨大的挑战！这需要怎样的努力和勇气！这样一份沉甸甸的馈赠，我有什么资格领受呢？

吴思杭，那个眼神极清澈的孩子，我每次出差她都急得要命，在日记里一遍遍呼唤我回来，此刻，她红肿着双眼；

戚澎，几乎每次下了课都会给我好吃的，虽然只是一块小小的饼干，几粒糖豆，也一定要塞到我的衣兜里，或者给我送到办公室的桌子上；

聪明伶俐的李佳璇语文素质很好，但马虎大意，没少挨我的批评，现在，她泣不成声，用手背一遍遍大幅度地擦着眼睛；

宫贺，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小男孩，他后来的文章写得多么形象动人啊！他一说话就笑，一笑起来，小眼睛就眯成窄窄的缝，在这最后的一次相聚里，他贴在墙边，无声地看着我……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记不得都有谁了，十几个在七班、八班、九班教室考试的孩子，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红着一双双眼睛，来看那个纯因工作的关系与他们萍水相逢的老师。

大部分孩子在我的劝说下进到了考场，这时，杨景源默默地走了过来。他是个特别心软、特别敏感的孩子，他写过作文夸奖我，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像水一样清澈的老师。好吧，既然说我像水，那么，在拥抱他的时候，就让我再流一次热泪吧。

办公桌上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礼物，韩经旭在给我那套厚厚的丛书时坚信我没有看过；贾振航送我一只漂亮的白色的钢笔，在包装盒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是我对他们的作业表达肯定的意见时常画的；那个可爱的机器猫是何嘉仪送的，她留言说：老师，感谢你课堂上的欢声笑语。一年过去了，你要走了，我是多么地不舍！我能力有限，只能买个玩偶，它足足花掉了我三个月的零花钱，但是送给你，值得！周宜霖送我的是一盒精致的巧克力，王洪莉送的一瓶甜蜜的怡口莲，我能想象到孩子们在选礼物时的纠结与欢喜，能聆听到他们在把礼物递到我手里时的心跳；甘美奇，这个小丫头，因为作业问题足足被我折磨了一年，昨天我还因她找不到练习卷训斥她，但她给我的小折扇上写的是——谢谢你老师，恩情似海；这个精巧的小沙漏是陈益凡送的吗？那只玩具小狗呢？这支护手霜呢？还有一小瓶的幸运星和纸鹤呢？还有一盒清凉油，是谁给的？是怕我被蚊子叮咬吗？我是多么不用心啊，面对一个一个小小的、珍贵的礼物，我却记不起它的小主人是谁了……

班主任老师跟我道别，向我一年的工作表示感谢，说话时，她的眼睛也红了。其实，该说感谢的是我！孩子们对我的认同与喜爱，绝大部分源于班主任老师在背后所做的工作——对我的夸赞与肯定！她们对科任老师的评价会对孩子们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一点，我深知。此外，在这一年里，不管我什么时候需要辅导的时间，班主任老师都没有过一点犹豫，都优先让我安排，使我的教学工作省却了太多的后顾之忧。这样愉快的配合让我感到轻松与心怡，但我嘴笨，在这一年里，我从来没向她们表示过当面的感谢。

语文组的同事们跟我道别。我不好意思矫情地说什么难舍难分的话，我不是个愿意把情感显现于外的人，内心再翻腾激荡，我也可以做到表面上平静如水。我笑着唱《驼铃》中的那两句歌词：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大家笑，觉得我幽默，豁达。但豁达恰恰是在意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没人知道，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一直插着耳机，单曲循环着这首歌，将眼泪悄然拭去。一年的时间，在点点滴滴的工作与交往中积累起来的情谊岂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清的？我不善于表达什么，也不愿流露什么，我只希望自己在这一年里没有辜负每一双期待的眼睛，没有冷淡每一颗真诚的心灵。

好吧，再见了。岛上的同事们、孩子们，岛上舒卷不定的云、猎猎作响的风，还有那广袤的蓝天、大海，那深夜里滴落的雨，那惊雷、闪电，那黎明的天光里晶莹的露珠、在屋檐下鸣唱的小鸟，还有我在岛上所经历的一切故事与感动……再见了！再见了！让我们就此别过！

经历的离别太多，为分手流的眼泪太多，人的心就会硬起来，就会将更多的情感深深地掩藏。我知道，时间会冲淡一切的记忆，会治愈一切的感伤与痛惜，再清晰的影像都会变得遥远而模糊，都会化成大背景下可有可无的点线与烟云，这是谁都不可以否认的。那么，该放下的就放下吧，就像我用做背景的这首曲子一样，充满真情，却不哀伤。我们都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来也匆忙，去也疾迅，我能做的，该做的，就是在需要我付出的时候全心全意、倾力而为。随后的事情——记住或忘却，就交给时间去经营打理吧。

分别前的这些琐事让我有一丝酸涩之感，把它淡淡地记下来，留作回忆中的一份感动，并用它奏响支教生活结束的悠悠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