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临风

我以为已习惯了离别，即使真正离别，也不会有太大所谓。我以为已做好了准备，诀别已几次预演，完全能接受现实。所以，对于您，亲爱的父亲，我从未想过离开您会怎样。

我十五岁便离家在外上学，直至22岁工作，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虽然是常回家，毕竟是离多聚少，刚开始很想家，后来就习惯了。这一切都始于您的安排，所以我才会有以后的生活。

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满心经营着，似乎忽略了您的存在，牵挂是有的，但谈不上想念。

我毕竟是唯一的女儿，听从了婆婆的建议，把您和妈妈接到市内同住。日日相处，多的是磕磕碰碰，思念已成了一件昂贵的奢侈品，我已享用不起。

那一段时间我还在成长，多有不懂事，实在是委屈您了。

为了各自过得自在，在买新房时，要了高层，很自然的和您分开，在我搬进新家后，丈夫满心欣喜，而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总觉得是把您扔下了，于是我说服丈夫，在我家附近又给您买了房子。

我知道您是高兴的，常在一起的老人说，有这样的女儿你就偷着乐吧。您却说：干嘛偷着乐，我就明着乐。

这时您已80岁，搬家那天由于晕车，大吐不止，就是这个原因，以后生病，我不敢送您去医院。新的环境叫您高兴不已，我也是满面春风。

这里环境和条件都好于以往，您和妈妈随心地生活着，再也不用因我的家庭生闲气，没事出去走走，路阔林荫，不胜惬意。每逢周六我必去您那做好吃的，有时中间还会送些去。您常说：真没想到会过上这样好的生活。

分开挺好的，各自随便，而且我有了娘家可回。面对日渐衰老的您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您至少要在这住五年，好好享受享受，这样我才满意。

我知道，您已到了晚年，再也没有能力保护我，而我必须担当起自己的责任，让您幸福。我回娘家从不诉说委屈和不快，即使心痛，也会擦干泪水，微笑着出现在您面前。因为您43岁得女，视若珍宝，疼之不尽。正是您把自己站成一座墙，挡住所有的风雨，我才能一路欢快成长；正是在您那沐浴了太多的阳光，今天我才能以阳光的心态对待他人；也正是您无尽的呵护，我遇到霜雪又感到格外的痛。父亲您知道吗？人生焉能一帆风顺，有时我真感到您的爱太重了，我有点承担不起，可这甜蜜的负担，我必需担起，所以面对您的厚爱，我不敢流露半点悲伤，因为一丝的不快都有会叫您揪心。于是，当我面前的这座墙开始老化，露出衰落之象时，我以女儿之躯站成一棵树，撑起一片天空，站成另一座墙，挡住所有的风雨，只为守护室内那微弱的烛光，哪怕有暗箭有鼠洞，都依然顽强地站着，就像您当年，因为您让我知道，自己倒下了，另一个世界将坍塌。

老天厚我，您在这里住了十年零6个月。

在我最喜欢的季节，您安然离开，没有交待没有嘱托，或许您已满意，没有什么牵挂。我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有时看您痛苦，我和妈妈又很累，也想，走就走吧，早已接受了现实和结果，所以您走的时候，我没有过多的悲伤和眼泪。

常有人说我是要来的，我从不相信。在您离开时，我突然感到和您这样亲，这种亲近不用DNA比对，您是我的骨肉至亲，我总想抓住点什么，可什么也留不住，只留下空茫的记忆叫我驻足流连……

我依然正常地工作着，生活着，微笑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种东西从我体内升腾，汇集于心，越来越强烈地抓住我，每每这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当这种感觉日复一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我，我才恍然，是因为您的离去，我重又品味思念之苦，且无可慰藉。

    二

爹----，我想您了！

从前离别，只要回家就可以看到您，可是现在我到哪里去看您？我又做了您爱吃的饺子，可我又如何送给您？

我只想看看您，看您坐在窗前，漫无目的的望着外面；看您一觉醒来，脸上露出微笑；看您脚伤全逾，最后一块嘎巴脱落时，那高兴的神情。。。。。。

我就想看看您，看您病后睡了一天一夜，又兀自醒来，那顽强的生命力；看您病体康复，妈妈扶着您南北屋行走，那对生活的热爱；看您坐在床上自己揉腿，那对生命的坚持。

我多想看看您，哪怕是您躺在床上，哪怕是一眼也好。

您的百日祭奠是我一个人去的，您不会怪我吧，因为我只想和您单独呆会儿，捧着您的骨灰，我觉得是这样近，我把您紧紧贴在胸口，就想放在心里。祭奠完毕，我把您轻轻安放好，生怕惊醒了您的睡梦。离开前，我轻轻地亲吻着这冰冷的骨灰盒，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与您亲近的唯一方式。

爹爹，安息吧。

如果可以，我真想留一块您的白骨在身边，好让我还能真真切切地看到您，即便只是一块骨头也好，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放，我怕亵渎了神灵。

我就想留住您，您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总得给我留点什么，让我有所凭依，可以驱赶失去您后那漫无边际的虚无，让我还可以偎着它倾诉委屈。

您走了，还有谁会像您这样爱我？您的爱叫我孤独。

幼时生病，您把我扛在肩上整整三夜，因为一放下我就会哭；文革遇难，您屈打成招，因为您知道保命才能保家；被遣送回山东老家时，基本上众叛亲离，您一个人盖起了三间房子；在极端贫苦的时候，您会买一条咸鱼给我改善生活，而您和妈妈只蘸点汤吃；而后您执意翻案，天天揪住大队干部不放，硬是拿到准迁证回到了东北；在您被单位的汽车撞伤后，第二天就忍痛拄着拐杖下地，只为让司机心安；即使是生病期间您还说：我做事，只能让别人想着我，我不能去想着别人。这朴实的话语就是您一生的为人准则。

您用一生的舍，得到了晚年的幸福。

在记忆的深海里行走，到处都是您的影子，却哪一个都看不真切。我到妈妈家，望一眼床上，不见了您的身影；和妈妈说着家常，却没有你的声音；吃饭时，已然少了一双饭筷。

我以为您还坐在窗前，定睛一看，空恍恍的日光照着依旧的窗台；我听见您在叫我，起身望去，空荡荡的床上少了一套被褥；我看见您用混浊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我迎着您的目光想看清楚些，却什么都没有了。。。。。。

爹爹，您去了哪里，我多想再看看您。。。。。

我看见了，看见您干完活儿，高兴地扛着锄头回家；看见您步行8公里，用自行车驮着我去医院；看见您怕我着凉，背着15岁的女儿过河；看见您为了我上学宽裕，在山间割蒿干儿；看见您牵着外孙女的手去学校；看见您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看见您躺在床对着我微笑。。。。。。

三

风起了，缓缓地吹向我，扬起我的衣襟，撩起我的长发，我只是望着起风的地方，任其一阵强似一阵，让我的心一阵阵抓紧，直至吹得我衣衫荡起层层涟漪，如同水的波澜，吹得我身体簌簌发抖，如同海上的孤舟，我痴痴地呆在风中，任其吹拂。。。。。。

雾起了，由远及近，一点点包围了我，浓得没有一点缝隙，白茫茫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张不分明的面容，一个飘忽的身影，我随浓雾飘浮，四处寻找那身影，想去触摸，想去亲近，可是却总是无法接近，直至被雾浸湿全身。

思念如风如雾，总是在闲暇的时候袭来。每当这时，我的心就被什么抓住，在风和雾的裹卷中，整个人被吸了去，跌落进一个漩涡中，无力挣扎，只能随着那强大的气流旋转，升腾或下沉，全然忘了一切。。。。。。

我以为思念只存在于情人间，而现在我终于明白，情人间的思念是用脑，而亲人间的思念是用心。我前半生的思念已交给爱情，而我后半生的思念，必定只为我的爹爹倾洒。

想，想念，思念，三个词是不同的，想是间断性的，已说明了感情的存在，只是有所心动。当想有了连续性，就成了想念，有了念念不望的味道。而思念则溶进了缠绵悱恻，已欲罢不能。与此有同样递进意义的三个词是，高兴，快乐，幸福。

风起的时候，举杯向月，这实在是一种幸福；举杯邀明月，这实在是一种浪漫，对于我这些都是一种痛彻的空望，我是风起的时候，与风飞舞，雾起的时候，与雾沉浮。

念而无望，思而不得，我只有祈求于梦境，爹爹，让我梦到您吧，能在梦中想见，也是好的。那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恰能开出奇丽的花。

四

我不信宗教，不信迷信，也不是唯物主义者，我的哲学观应该接近于王守仁，唯心有物是对他哲学观的准确概括。

所以，前生今世，天堂地狱之类，我不大相信。只不过是按传统习俗为老爹送行、下葬。这与迷信无关，是一种敬重和仪式。

可是在烧三期的头天晚上，我梦到爹爹指着一堆东西问我：这怎么能变成钱？从此我多多地送钱去。在我定完墓地的那天夜里，再一次梦到爹爹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我就这样与爹爹进行着天上人间的交流。

怎么会这样巧合？

从此我开始信，只是不迷信。

我宁愿相信，人逝去后真能投胎转世，如果那样，我一定要找到我的爹爹，无论他在哪、怎样。我常常想爹爹是不是会转世，那我一定要找到他，爱护他，敬奉他，与他相依。甚至，我会想在人群中去分辨，或者想有一天有一个新生命降临，又叫我遇上，并能感觉出那种亲近。我多么希望可以这样，只要能再见到就好，不管以什么方式。这一世的父女怎做得够！

然而我更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为爹爹置办了新居，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山角，那里还有相邻的山东老乡。那黑色镶金的字碑，是爹爹坦荡一生的昭示，也镌刻着我永远的思念。

那么，老爹只是换了地方居住而已，想了就可以去看看。我终于又找到了一种凭借，一种可以偎着老爹诉说的实物存在。

我终于明白，老爹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而已，而我们的交流也不会中断。

爹爹，您对新居还满意吗？我想是满意的，因为您已经告诉了我。只是我担心您孤单，当下雨的时候，我就想您会不会冷。

爹爹，我还没做够您的女儿，我多么希望有来世，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找到您，生生世世都做您的女儿。。。。。。

                                                               初稿：2014年1月中旬

                                                               再稿：2014年5月13日

                                                                           2014年8月29日

2014年9月20日

定稿：2014年9月21日（农历8月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