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枕套

【三】

星期一，照例开会，却没有安排下乡，秦乡长让大家好好休息一天，说是下午有工作要突击。会议结束了，全体人员去小镇街道里吃了一顿羊肉泡馍。到下午，又去吃了四菜一汤的工作餐，饭量好的，还加了亭口炒面。

秦乡长挨个给大家敬酒：“好好喝，喝好了才能打硬仗！”有人站起来接酒，秦乡长就说：“屁股一抬，喝了重来！”有人就不敢再动，秦乡长又说：“屁股不动，不够尊重！”本来一轮酒，到头来却连喝两杯，本以为就结束了，秦乡长又说：“喝两杯，就显得二了，再加一杯，恰好！”没人愿意二，就齐齐的喝了第三杯。

坐上车子，带队的是包片的黎副书记。待车子行了一程，他才严肃地说：“今夜的突击任务是双女户引产，我们组的对象有三个，分别是喻家山的李双万，公佛寺的高元民，姚家湾的章清秋。我们趁黑依次入户，决不能放走一个。”

有人就开玩笑问：“如果女人不在咋办？”

“逮男人，女人如果还不出来，就送男人上手术台！”黎副书记挥了挥手，在自己的肚腹间做了个切的手势。

从车窗里看出去，天已渐渐的黑了。想到章清秋铃铛般的声音，楚飞玉心里一紧，手心领口间便沁出了微汗。再看其他人，说说笑笑的，看不出有丝毫的紧张来。

前两户尽管呼天扯泪，撕扯谩骂，却招架不住人多势重和威吓利诱，被带去了镇医院手术。快到章清秋家时，支书说晚饭吃了剩饭，肚子疼得厉害，就在路边的草丛里蹲下去了，待再叫时，已经没了人影。

楚飞玉看到满山浓绿的树木在夜里都变得黑压压的，密密匝匝地隔开了山外的喧嚣和琐屑，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就只有比寂然无声更静的静了。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静，一种近乎凝滞的静，一种近乎空冥的静，所有的意象都伴随着暗夜疾行停滞了，每个人的呼吸声此时也细得似乎成了路旁的一茎草叶。

 山里人睡得早，章清秋家也不例外。有利落的人，攀了低矮的院墙翻进院子，轻轻地开了门闸，一行人一涌而入，待屋里人听见声响，欲要起身，已被几双大手摁住不能动弹，拉开灯来看，女人不在床上，只有男人和两个孩子。男人挣扎着，咒骂着，两个孩子惊醒了，哇哇的哭，不见女人，就带了男人上车。要走时，女人从葵花地里冲出来，拦在车前，楚飞玉看到女人在车灯的光亮里站着，纤弱柔软，头发上粘着葵花的花瓣。女人不哭不闹，只说放了男人，我跟你们去医院。

车子行下弯道，回头再看，男人左右牵了大扇小扇，在灯影里僵僵的站着。楚飞玉书生意气，一时气憋，隐忍了半夜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侧头再看，女人在黑暗里看他，眼睛毛毛的，眼神却是空洞迷离，迷茫遥远。

九月时分的北方，夜深沉时，已经是很冷的了。车子驶进医院，众人簇拥了将女人塞进一间屋子，黎副书记给大家叮咛几句，便回单位汇报情况。一阵沉默后，有人喊冷要回单位添加衣服，有些则疾疾的奔向厕所，眼看着屋子里就剩下楚飞玉和女人。楚飞玉毕竟没有乡镇工作经验，脑子里转过弯来已经迟了，知道此时走留都不是上策。两两相对，女人坐在角落里，眼里始有泪泉水般涌出来。

手术室传出一声妇人的锐叫，楚飞玉头皮发紧发麻。再看墙角的女人，脸色惨白，手脚哆嗦。楚飞玉抬眼，看见后墙上的玻璃窗，心里一动，一拨插销，是能打开的。赶紧端了把椅子放在窗下，示意女人逃出去。山重水复的尽头，却是柳暗花明的惊喜，女人不及多想，就踩着椅子，从后窗上翻过去，消失在漆黑冰冷的夜色里。

楚飞玉长叹一口气，瘫坐在木椅上，手指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事，拿在灯下一看，却是一枚金黄的葵花花瓣，映了灯光，像只温暖的眼睛。他记得这原本是女人头发上粘着的，翻窗时却跌落到这木椅上。

【四】

乡镇的工作就像土旋风，来时凶猛，去时迅捷。

楚飞玉在会上汇报时，说自己打了瞌睡，女人不知不觉就从后窗跑了。黎副书记包揽了全部责任，说年轻人瞌睡多，也不尽是小楚的错，毕竟人没从门里逃出去，自己应该安排经验丰富的干部看守才是。市上只要效果，不看结果，通报表彰了亭口的突击工作，书记乡长更是心里清白，也就不再深究。

楚飞玉再到姚家湾村，就英雄似的，到哪里都是赞赏的目光。和支书说起章清秋拦车和夜逃的事，支书就笑了，说小楚你是小看她了，那年我们村的歪人铁狗趁人家男人不在，夜里翻墙进去，女人也不慌张害怕，只是用温言软语稳住铁狗，待铁狗脱得剩了裤头，却从床底扯出一杆猎枪来，唬得铁狗不及抓衣，就赤了身子从墙上翻滚出来，至今都没有颜面再回村里来活人。-----哦，对了，明早该她家管饭了！

夜晚在小村里住宿，孤独一人，月色便在楚飞玉床前停栖下来。天地万物，柔软安静，房东老屋里那断断续续的苍老咳嗽声，让楚飞玉觉得山村夜色无边寂寥与苍凉。一阵夜风从窗里吹进来时，就拂了楚飞玉一身野葵花的暗香。

第二天早晨约莫饭时，楚飞玉自行前往，在门口的葵花地前停下来，细细端详，葵花已经开始结籽了，它们的头颅渐渐低垂，有些含羞，有些深沉，但腰杆仍旧是挺直的，有着一种踏实的风韵，楚飞玉就想，站在这些野葵花面前，再想着用任何词语来描绘她们，就显得矫情和浅薄了。

进了门，女人笑吟吟的迎上来，说是男人昨天请了假，趁夜去沟里打了几只野兔，特意做成兔肉麦饭让楚飞玉尝鲜。楚飞玉知道，九月天气正是野兔最肥美的时节，就连声感谢。女人端了饭过来，看似颜色素淡，但放进嘴里咬开外层包裹的荞面，肉香就呼啦啦的弥漫开来，软烂鲜美的兔肉麦饭，配了女人精心烹制的几道时令小菜，更是锦上添花，美不胜收。

递碗筷时，女人的指就搭在了楚飞玉的腕上，楚飞玉心思澄澈，无意多想，只认做姐姐昵爱，也不挣脱，任她握着。女人面色酡红，附耳细声说：“我们想要报答你，却没有更好的东西....”

楚飞玉未经情事，不知如何拒绝，只是颤声说道：“不要，不要！”

女人就动手解自己胸前的扣子，扑啦啦放飞出一对白鸽来。楚飞玉被这片白震撼得一阵晕眩，几乎睁不开眼来，想要推开，却触到一手的温软。女人藤蔓一般，缠绕紧收，楚飞玉手脚乱撑，不意碰到了女人微隆的小腹，就大喊一声：“要不得，你是我姐！”

女人戛然停顿了手脚，楚飞玉挣脱开来，端了碗筷送回厨房。待他再进到屋里，女人已经整理好了衣衫，靠在炕沿，脸色发白，眼神羞愧。楚飞玉此时倒镇静了，给女人倒了杯水，看着女人神色渐渐缓过来，就安慰她说：“山里人过得艰难，脚蹬手抓，靠力气和双手吃饭，我知道一个男孩对你们意味着什么！姐，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能做的，不需要你们的任何报答。”

楚飞玉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远离闹市和喧嚣的村子。无所事事时便在村子里四处游走，看无言岁月里，迟暮的老妇人顶了一头白发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日子就像她们手里的针线一样，一针下去，绿的是叶，再一针下去，黄的是花。渐渐地，他也知道，这里的葵花都是野生的，没有人刻意去种植，种子熟了，便随了风，随了雨水，甚至随了孩子裤兜里的破洞，在村子里四处立足安家，用自己的一生成全着下一代的一生。

楚飞玉在灯下仔细的剥出一颗一颗的葵花籽，一排排的摆开，这些籽粒饱满洁白，蕴含着阳光和花朵的芬芳。一颗籽粒，原是一朵花的魂啊！他记得一位画画的老人说：梵高一定很不开心，所以他的《向日葵》画的并不好，他把向日葵画得蜷缩，画得悲苦；向日葵也不能养在花瓶里，它们更适合在野地里没有拘束的生长，没有水、土、阳光和风它们会死的！它们要有阳光温暖着，有土地养育着，有雨水滋润着，所以我画它们时，内心充满着虔诚、感动和幸福。

打开一本《宋词》，从扉页处小心翼翼的取出数枚野葵花的花瓣，这些花瓣已经颜色黯黄，薄如蝉翼。岁月久远，到底哪一枚是曾经跌落在小镇医院木椅上的，他真的辨不准确了。因为回忆，楚飞玉觉得自己此时也很感动也很幸福。那些遥远山村的野葵花，飘在梦里，长在心间，走过风雨，走过经年。她们不是清梦，不是云烟，在心底深处，永远是自己的倾城容颜。

                                                                                                                                                                                                                                                                           --------   同题作文  於2012.09.20----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