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枕套

              寂 寞 的 城 市

                              每个人都急着讲，却没有人能把话讲完。
                                                                                  

                      ------题记
       【一 】

古城的季节，似乎没有了过渡，没有了铺垫，变得很是迷乱，不经意便是秋天了。

这段时间，除了上班，我会只身一人在西京的街道里漫无目的的行走。在琳琅满目的骡马市，不经意间淘得一件款式别致的布衣。布衣是晴天天空的颜色，质朴而简约，有着怀旧和反璞归真的味道。穿在身上，洗尽铅华，内心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安慰与妥帖。

晚上，公司行政部的同事庆生，一行人在大唐通易坊的左右酒吧里聚会。三五杯酒未喝完，家在古城的同事，便被妻子或情人的电话催了，依次离开回家。只剩下我们几个外地的，话说的少了，酒却越喝越快。有不胜酒力的，涕泪交加，喃喃自语，不一会儿，竟靠着椅背睡了。

从洗手间出来，一眼看到右手的小桌旁，坐了一位白衣的女子，她让我想起了家乡的梨花，那是一种颜色洁白、气味清幽的花。也许酒喝多了，我没有来由的冲着她笑了一声，那原本安静冷漠的面容突然浮起如同浅水般澄净的微笑，就像一朵烟花，在眼前毫无预料的绽开了。

我为她要了一杯五粮液冰珀，她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说：我叫冰珀。你的布衣看着很舒服、很温暖。

    【二】

西京的街道就像人的脸，有的清水出芙蓉，有的像老树皮，有雍容华贵的，也有寒酸局促的。我和冰珀都喜欢古朴自然，闲暇时就拣了青龙寺、古城墙、沙井村这样的地方走动，用冰珀的话，这些地方就像卸了妆的女人，尽管脸色苍白，但却有着真实的生动。

和平门里那条人流熙攘的街上，有一个小小的花店。我和冰珀从门口走过时，看到地上和四壁都堆满色彩缤纷的鲜花，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照进来。在花屋的中央，放着一张木头的小圆桌，一个简单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玻璃花瓶装满了白色的百合。一个素净的女子托着腮，微笑着静静的坐在一屋子鲜花的中间，午后的阳光恰恰正照在那些百合花上。

冰珀要我为她买支玫瑰，我希望多买几支，她坚持就要一支。说当初父亲带了八岁的她来西京探看母亲，就在这里为她买了一支玫瑰。父亲疼她，一路抱着她走，从和平门出城时大笑着将她高高举起，她手里则高举着一朵火焰一般燃烧的红玫瑰。

城墙下，这个古老的城市陈述着古老的传说，摸一摸那厚重的城墙，不知有多少苍凉的故事在那里沉淀。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做长久的停留，想象着那些曾经的马蹄箭鸣，那些曾经的呼啸惊叫。今天此时，因为冰珀，它们距离我一下子遥远起来。

我伸手揽住冰珀，就像揽着一个孩子。

【三】 

 我租住的小区，门口有家米线摊，只在清晨营业。经常去，便熟悉了摆摊的妇人，知道她家在四川，边上瘸腿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吃饭人多时，男人会一跳一蹦的递碗擦桌子；人少时候，男人就坐在铺垫得厚软的椅子里念报纸给妇人听，一条轶事或笑话会让妇人张大了嘴巴或嘎嘎大笑，妇人那张松弛平庸的脸就像一朵充满了水分的花，旁若无人地盛放开来。

 冰珀吃着米线，看着男人和女人逗笑，吃着吃着，眼泪就滴在了碗里，我轻拍她的脑袋，她噙着眼泪又笑了：“想起了父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初到西京，母亲在和平门外的华都酒店已经做到了楼层主管，父亲在城东的一家装饰公司寻到杂工的活。母亲上夜班时，父亲就坐在租住小区的门房里等她回来。门卫是一位伤残退伍的军人，夜里太冷了，就披了军大衣，站在铁门前不住的跺脚。门卫妻子是南方人，娇小柔软，说话轻言细语，常会从高楼后面租住的平房里转来看自家男人，有时给他送热水袋，有时给他煮两颗鸡蛋，鸡蛋是精心挑的，个大皮薄，握在手心里还是烫的。父亲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仄着身子睡着了，门卫总会在叹息之后，脱下大衣给父亲盖在身上。

 ----看到人家的房子装修的越好，父亲就越愧疚，想什么时候能给自家装修一套房子；客人吃饭档次越高，母亲就越难过，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如此生活。慢慢的，父母间的争吵就多了，这些争吵都是在夜里我睡熟之后开始，每次我却都被这些压低了声音的争吵惊醒过来。
    顺着冰珀湿漉漉的目光，我看到清晨的阳光微煦，小区门口的巷子两边，高大的梧桐树枝组繁密，类同浓荫；丝丝缕缕的青烟不时从小摊的泥炉里升腾出来，攀到人家的墙头房顶上，袅袅地在树枝间缠来绕去，在巷子里形成一顶透明的帐幔。

   【四】

  冰珀给我电话，说她惟一的朋友小夏要出嫁了，要我陪她去送行。

  在西郊沙井村一个出租屋里，我看到了小夏的姐姐和亲戚，他们都从甘肃泾川的一个小村里赶来的，男人皆是骨节粗大，面庞黝黑，指缝夹了烟狠劲的抽；女人娇小些，行止拘谨，衣饰陈旧，颧骨上有着太阳晒出的红斑。小夏嫁到了长安郭杜镇，听说男方家里有几层的高楼，领了巨额的征地款，眼看着也是古城西安人氏了，亲戚都说小夏找了个好人家，小夏的姐姐却哭哭啼啼，数落小夏不该低了自个。待接亲的人进得屋子，我才知道新郎三十五六岁了，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起路来抖抖索索，尽管穿了金利来的西装，依旧是左肩低右肩高。

  小夏表情清淡的上了车子，转身和冰珀告别。我就责怪小夏不该，冰珀趴在我的肩上抹泪:“小夏的苦处，我能体谅。她在家里受的累和罪，不是我们能想象得出的。”

 ----十岁那年，我在信号厂小学上三年级。母亲已经很久不回家了，父亲几次去酒店门口接她，都独自一人怏怏而归。父亲忙时，就将我寄托在监狱管理处一位老干警家里。老干警也是重组家庭，前妻病逝，留下一儿一女，现在的妻子来时带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外孙，就靠老人微薄工资生活。每逢吃饭，你争我抢，家里吵杂热闹的像康复路市场。我心怯气短，不敢争抢，每每吃不饱就去了学校。晚上做梦梦见父亲和母亲，醒来时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有时灯光，有时月光，清冷的照着我惺忪的面容。

 ----和母亲一起上班的玲姨，经不住父亲的再三央求，带了我们，去母亲新住的房子看她。三室二厅的房子，金壁辉煌。我雀跃不已，父亲的目光却落在主卧床头的一对枕头上，他脸色一下子苍白，冲进卫生间，再出来时，手里是一件男人的衬衣和领带，父亲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拉了我甩门而出。出租车里，父亲将脸藏在暗影处，眼泪里水一般从指缝流泄出来，我从未见过男人如此凶猛的哭泣，吓得手脚无措，只是转头看着路边不停变换的灯光、树木和行人。司机也不言语，从兜里掏出褶褶巴巴的纸巾递给父亲。我们下车时，司机叫住父亲，点了根烟给他说：“甭急，抽了这口，稳住心神，带好孩子。都是爷们，别让路人看见笑话！”父亲记起付车钱时，车子已经滑出老远。

 “人生就像公交车，没有几个人能陪你走到终点，”冰珀在夜色里幽幽的说：“在这个诺大而寂寞的城市里，要尽量对自己好点，在你想选择、有选择、能选择的时候。所以，我能体谅小夏，就像能体谅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一样。”

 我们不再说话，执了手痴痴地望着车窗外，看一盏盏街灯红黄交替、或明或暗，就像那些爱与不爱的故事，不停歇的被演绎着，替换着，也被遗忘着。

 【五】

 城市是寂寞的。昼间的车水马龙，夜晚的灯红酒绿，也丝毫掩盖不住它的空洞和飘渺。和北京的大气醇和、上海开阔雅致、广州生猛鲜活、厦门美丽温馨、成都悠闲洒脱、武汉豪爽硬朗、深圳青春紧致相较起来，这座西北古城更是孤立西风、独自苍凉，许多外来的物事很难融入其里、混同其间。
    站在南门城墙上的风里，看完一场轰轰烈烈的古城迎宾仪式。人散场空的瓮城内，惨白的灯光像冷漠的眼睛，惯看几张旧纸被风驱赶着四处奔走。环城公园的草木深处有板胡吱吱哑哑响起来，时而幽怨如丝，时而澎湃似潮。听得兴起，我爬上城墙高处，扯开衣襟，俯视着一城灯火，学着用冰珀说话的腔调，撕心裂肺的地叫喊：“西京，西京，你个老东西！...咱爷们壮实，娘们漂亮，我们有时间，更有耐心，跟你老怂拼了！”冰珀就笑得软瘫在青石砌就的城楼垛子边上。
    冰珀从院子里剪回一些冬青新枝，插在浴室窗台上的花盆里，看着它长出了白色的根须，看它慢慢地出芽、长叶；再慢慢将翠绿的枝叶伞一样撑起。闲暇时，把那些枯黄而疲沓的枝叶剪掉，然后小心地将每一片叶子擦洗干净，再喂它喝饱了水。看她专注地做着这些，我会满心欢喜。有月光的夜里，风从窗隙里进来，将叶子吹得沙沙作响，让我们总以为是窗外正下着一场月光雨。 

 晚上下班时，我从抽屉深处取出早先写好的辞职信，点燃了，看着它卷曲萎缩成一堆黑色的粉末。又去和平门那家花店买回一支玫瑰，将它插在清水瓶里，静静安放在我们窗边的桌子上，明早那些清新的阳光，会透过玻璃洒落在花瓣上。有那么浓的光线照耀着柔软的真情，有那么多的温暖融化着内心的孤独，我想明天冰珀醒来，在清晨的阳光中，看着这朵花枝条舒展、叶片光洁、花容水润，她定会惊叫的。

 “冰珀，爱上一个人，喜欢了一座城。”我俯下身子，轻声问睡熟着的她：“我们现在活得充实而美丽，不是吗？”  
     冰珀睡得像个孩子，手臂柔软，气息安宁。眼看着有一抹微笑从梦中浮逸出来，栖息在她的唇上，明丽如蝶，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