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枕套

                                                                        
 

我特意择了一个豪华的饭店安排了庆祝的事宜，没敢告诉父母亲，他们知道了，是不会来的。接了父母的路上，北方的大地上到处可见喜鹊，叽叽喳喳，弹枝而鸣。母亲就沉吟着说：“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农人认为候鸟中大雁是顺阴阳而迁移，小寒之日，阳气已动，所以大雁开始向北迁移。对于节气，我懂得不多，只觉得此日恰是“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的景况。

席间的热闹是少不了的，父母一生没有女儿，只有我们弟兄四个男丁，就拿儿媳当女儿待，妻子和妯娌们也尽力像女儿一样照顾父母。我们的祝福，父母亲笑着受之，敬酒随意泯点儿，达意表情就行。父母总共有七个孙子孙女，我的这些侄子侄女们却是不肯接受我们的拘束，就偷偷的点了稀罕的菜品，暗地里加添了酒的份量，尤其是儿子最小，最受父母溺爱，不依不饶，迫着父母喝酒吃菜。尽管有我们几个替父母喝了不少的酒，父亲还是多喝了点，额头脸上露出鲜艳的酡红色来。

我们几个常年在外，忙着工作，忙着自己的小日子，父母日益年迈，偶尔来城里小住几日，却是不肯长期和我们一起生活，劝得紧了，父亲就恼了。为此请舅舅劝了多次，也无济于事。他们身上是农民的朴实善良，农民的勤劳节俭，还有农民对土地的深爱。事先我和几个哥哥商量过的，要在今天将父母的奉养一事落到实处，所以提出定期给他们生活费时，他们都有些小小的恼火，受了施舍一般，尽管年迈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已经不能轻松的进一趟县城，尽管年迈的母亲已经腰弯背驼、曾经的病史让她的左手软弱的端不住一碗稀粥，他们却异常坚定地拒绝了。他们只认准一个朴素的真理：只有自己耕耘换来的收获，才能理直气壮的享用。

因为喝了点酒，我们也是异常的固执。但对于每人每月1000元的生活费，父母还是不接受，理由是我们都在城里生活，孩子还未成年，家庭支出多，用钱的地方多。父亲掰着手指给我们算账：每人1000元，每月他就会收到4000元，一年近5万元，这是他和母亲用不了的。现在家里还有土地和果园，租出去，每年可以收入近万元，养老金俩人算下来也有近三千元，何况他手里还有积蓄。最后，到每月每人500元时，我们不再让步，在侄女侄子的鼓掌通过声中，我们齐举了一杯酒，这杯酒，我们喝的很踏实。

侄女侄子们都嚷嚷着，让父亲讲一句话，这次父亲出乎意料的应允了，我们屏息静听。父亲思索良久，侧了身握了母亲的手轻声对我们说：“你们是我永远的孩子！”这话听得我竟然有些抑制不住自己了。我记得，这样相似的话是年过半百的张学良和年过半百的赵一荻举办婚礼时，有人让张学良讲几句话，他深情的对赵一荻说：“你是我永远的姑娘。”原来，好言语不在气势磅礴的的作品里，也不在云中锦书里，而在世俗的尘世里和这些小小的时日里。这言语带了真切的温暖，碧玉一般泊在心里；又如一件纯棉衣衫，贴心、暖心。在这冬季最冷的一天，在这个餐厅的包间里，我聆听到半生来最温暖最简短却最难忘的讲话。

回老家的路上，父亲喝多了酒，靠着后座上睡了。我就问母亲，父亲以前读过书吧？母亲就笑了，说是那一年，村里你四叔日子过得艰难，要不是将机会让给他，你父亲现在也是一位退休教师。这件事情小时候我听祖母讲过，没想到是真的，原以为父母亲的善良，只是“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那种。回头再看父亲，满脸沧桑，一身土色，睡得安详踏实，母亲就静静地依靠在他的身边。我的四叔，记得他退休以后，过不惯农村的日子，整天和四婶吵闹不休，嫌四婶人土嘴拙，一次攀在树上摘果子，被风荡的恨声连生，后来干脆在城里租了房子，从此很少回村里去了。

赶回到家，正是农人下午饭过时，有村里人在家门口等待，说是村里准备硬化村庄道路，要父亲去参加规划，父亲便急急的跟着去了。母亲嫌饭店的面条做的不好，挽起袖子开始和面，她知道我是喜欢吃面条的。我就在边上生火烧水，看着母亲忙碌，听她絮叨着说是做手擀面一定是要放了碱水，然后用力揉活,面条才会筋道柔滑；说是切面要专注心思，才能切的匀称一致；说是鸡蛋一定要煎成薄饼、切成旗花状，才会飘在汤上......   
    饭后，母亲已经很累了，靠在床头小睡。我出了门，一人在村子里转悠。一抬头，就看见天蓝的清灵灵的，如绸缎一般。人家屋顶飘着袅袅不息的炊烟，几只白鸽蹲在屋脊上，仰头四处张望。村子在这午后的阳光里，清寂而孤独。风很劲，吹着麦苗，从北向南，从西到东，在莽莽的田野上鼓起枯绿色的波浪，一波接一波，一场又一场。如果你盯住一棵麦苗，想象着它起身、分蘖、拔节、孕穗、开花、结籽，就能理解做父亲母亲的感觉，体会到看着孩子从出生到一天天长大的那种感觉。还有那些桃李，那些花草，它们的一生，虽然悄无声息，却也惊心动魄。我曾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劳作过，如今再次回想，其实与土地打交道，是这个世上最艰苦最单调的事，却也是件绝望着并幸福着的事。

脚下站立的这个路口，是村人进城等车的地方，也是回村下车的地方。一次回家，是坐朋友的车子，老远就看到母亲在路口的风里站着，眼巴巴的望着由东向西的车辆。一时言语凝噎，来不及提醒，车子便滑过一段，母亲没有看见我，只看到我坐的车子飞驰而过。那一刻，透过车窗，我看到她眼神落寞，神情失望。我猛然醒悟道：母亲是记不住车子名字的，她只知道儿子车子的颜色，所以每过去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她都会紧紧的盯住，似乎每个车子里都有她的儿子在其间坐了。

家里座机开着，觉得还是不够，小寒这天回城时，我又给父母添了手机，以便他们去村里人多处聊天时能够接到我们的电话。但是往往我们就忘了拨打，父母总是拨了电话过来，问儿子的学习，问妻子的身体，问我的工作。有时听到人多，就大了声音说话，在电话里二爷三奶、四婶五叔的挨个儿叫，听着他们用乡音回应，尽管知道这种行为的做作和矫情，甚至有炫耀的意味在其间，但知道父母是开心的，我们就继续去做。我们做不来卧冰求鲤的王祥、鹿乳奉亲的郯子，就做几回舞彩娱亲的老莱子吧！

写到这里，又想起远处的村庄里，有我牵挂的父母，有明媚的阳光，有慵懒的时光，它们与烟卷燃烧出的白烟混合一起，在指间消散缭绕，在心头盘旋起落。

 
                                           

                                                                                      -------  散漫的思绪   於2013.01.09日下午17:20-----20:30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