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日记

少时,母亲赠我银耳坠。一直藏在一个紫色盒子里。未戴过。
家贫,无别物。那弯月形的银耳环,老式,古朴,由母亲的手交付我。
记忆里最深的画面:冬夜,母亲借着煤油灯纺麻。灯如豆,墙上人影却暖。
麻是一种很古老的草本植物。叶子互生。修长,像古代女子的眉。诗经《王风》说:“丘中有麻,彼留子嗟。”
很小的时候,我在乡村的田野里见过这种植物。绿影婆娑,就像诗经里那位痴情女子。细细的眉,绿衫。站在夏风中,翘首情郎。“
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可那女子做了母亲。她缝的衣,是给自己小儿女的。意恐迟迟归。
麻织的衣,柔软,银白色,像白雪。
冬夜,窗外,雪满千山路。母亲低头纺麻。
麻如雪,麻如霜。
麻和母亲一样老了。

发如银。

婆婆膝下有四子。从农村搬家那年。她把一些旧银币分给每个儿女。
来自不同的年代,亦有伊丽莎白头像的,婆婆不识字,自然不认的。
我分到的是几枚袁大头,旧的银元,有锈迹。
只觉隆重。

永作珍藏。

女儿第六次住院时,得遇生母。
因我有一双胞胎妹妹,长相和声音似同一人。
苏轼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三十七载春秋,杳无音讯。只当做早已是阴间做鬼,或又一世转生。
我不曾在她膝下承欢。
 

出生时,我腿断,又无奶水。弃之绿皮车上。
那深秋的风里,父亲在田陌拾我回家。
亲手接骨,棉布缠缚,粗木固之。
滴水成冰的夜里,喂羊奶,换尿布。
缝四季衣裳,养一只奶山羊。 

六岁时,我手执父亲做的风筝,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放飞。
一望无际的辽阔山原,我一边放线一边甩开双腿撒欢般的奔跑。
闺蜜说:竹做的骨头,纸做的背,春风送它往天上飞。

生母共五个孩子。
长兄三十七岁时,车毁,人亡。她一夜间,华发满头。
再几年,生父离世。
刺勒川,阴山下。
她一人住着一处旧院落。青瓦屋,木窗框,窗花纸。
种麦、玉米、秋白菜。
养许多小黄鸡。
一个人,天苍野茫。鸡鸣,狗吠,都似人间语。

那些农家米面肉食,供给城市生活的儿女。
姐姐赠我金饰。
与银相比,金是皇家贵族。 
若不弃,或早几年相认,姐姐会是我内蒙医院里的亲人。就不会有女儿在小城误诊,切除扁桃,心肌炎迁延。五年里,我夜枕心率,月照无眠,焚心似火。可一切又似乎是命里的定数。在劫,难逃。
每过年,妹妹去维多利买新衣,给我和女儿。鼻尖渗汗,发湿成一绺一绺的。
而她自己依旧穿着多年旧棉袄。 

生父三周年。我不回。
三年后,女子再不允许去荒冢祭奠。我只是一遍一遍地读《血沥骨》,泪如雨。
那个叫王少允的少年孤儿,刺穿自己的肌肤,用血去染红荒野的白骨,寻亡父。
第十天,终于有一具枯骨,将他的血深深地吸了进去。
少年喜极而泣,拾骨安葬。
一切都原谅吧。恩慈,福祉。
买一只银镯。送母。古旧的莲花。
心如枯莲。

女儿在一座城市读高中。
每个周末都去看她。 
十五岁的少年。读线装版的《宋词》《史记》。听古风歌。练瘦金体书法。想明年夏天去长白山。还想学茶艺和古琴。生日,送她老银项链,一段镂空的莲。她亦喜欢。银,古意悠悠。低调,微温。散发着素朴的芒。仿佛穿越了千年,开在今世的一朵雪。
一则禅公案名——银碗盛雪。
那白茫茫的雪,落在银碗里。是开出的一朵朵白莲花。
周日返回小镇,都是夜行车。下车后还要走一段长长的路。冬夜,朔风刺骨,皓月,寒枝,借着月光行走。
那月光,照见我早生的白发。

外甥说:痩金书,七弦琴,人间词,黑白子。仿佛青春的回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上海交大毕业,理科生。才华横溢。因失恋,生无可恋。
《牡丹亭》
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正是以爱当薪的年华,而我,一路走来,已觉爱如捕风,唯亲情厚重,绵长。

马踏岚烟绝尘去。只留下一座空山。没有了烟柳画桥,没有了松风月影。我枯坐山里,盼一场雪。空山闻雪声。
雪未来之前,我在银炉里燃了一柱香。
袅袅细烟,生香,生暖。心似一炉香。半世的流离,困顿,凄冷,不停歇,无量悲欣。到最后,只是这银炉的一缕细烟,圆和,安详。
佛说:
“因为你,我在这里。我为你点亮灯盏。只因无明夜暗,轮回路险。”
窗外,月华如银。
亲情是闪烁在岁月里的银光,素朴,幽微的芒,照耀和温暖着我前行的路。

 

 







 




































文章评论

淡淡微风

看了,泪流满面。咱们的故事够写一篇长长小说的。三代人的,也不想述给他人,只想自己人体会。

七哥

亲情质朴,满而不溢;银色泪光,暖润人间。

剑走波行

而我,一路走来,已觉爱如捕风,唯亲情厚重,绵长。 其实,师妹的身世,我只是点点滴滴有所知,从来不敢多问。不敢问,一是因为手足无措无能为力,二是如听天书如在梦里恍恍惚惚,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也不知道该怎样帮助,因为我觉得师妹的命运就像风中游丝,不知道会游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会在哪里断掉,很难想象命运会把这些加诸于一人之身,也很难想象如果是我们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和承受这样的安排,今天看到这样的文字,其实是有些欣慰的,虽然有血泪缠绵,似有仰头向天而不欲问天之感,但毕竟也有悲与欣的交集,似乎老天在百般捉弄之后也有不忍,当有一天听到你们姐妹相认、当一天天我听到侄女病体好转,我突然就有仰天长叹吐出一口闷气的感觉,悲喜而泣之余,感觉师妹的文字也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渐渐有了风烟俱净的感觉,不再是幽幽淡淡中总蔓延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就像韦应物在十九首悼亡诗后,也渐渐走向了风烟俱净的境界。大悲重情之人,才能大有大无,这样的人最近佛法正道。我知道,师妹其实还有好多话没有说。一句“一路走来,已觉爱如捕风,唯亲情厚重,绵长。”似乎已经抵得上千万语言。我的生命比师妹要简单的多,也要欢喜的多,但人到中年,我也和师妹一样,同样感到爱如捕风,亲情厚重。其实爱情都是不能永久的,当爱情转化为亲情,才能成其久远,但亲情不是爱情,所以,亲情才是最重最重的。很荣幸能陪师妹走过这几年,看到师妹生命中无底的黑暗中走出并见到了光明,欣喜,欣慰。另外,我总觉得雪小禅、白落梅、白音格力的文字跟师妹不在一个境界上,这个不一定是文字功底或者学识功底的问题,师妹的经历,师妹对人生的领悟,又岂是他们和我等可及。这样的文字纯是诗经笔法,不是学来的,不是练来的,那是师妹自己的生活,涤心和我说,庆幸当今中国还有师妹的这样文字。我觉得,师妹的文字,是真+诚+深+悟而达到的一种境,百语千言总似无言,不可说,不可评。

剑走波行

[em]e181[/em] 感觉师妹更勇敢了,更有力量了,更坚强一些了

剑走波行

华严经说: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明年冬天,我在五台山等你,还有文殊菩萨,还有……

剑走波行

我和文亮都觉得的,师妹的文字有温度了,不像以前冷彻心扉了,祝师妹更加温暖,我们希望看到一个更加温暖的师妹

寒江雪

深夜,忽然想起看手机,见你文,哽咽无语。虽半生流离,余生却安暖。

||瑾颜。安。

雪,不可说,不可评。没有别的, 惟愿,妞能美丽而张扬的,过活她的每一天。

静好

虽然我们朝夕相处,互读心声,可,一次次读着你的文,还是一次次心疼、泪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