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曼托瓦尼（肖复兴)锦上添花

黄昏的曼托瓦尼（肖复兴)

锦上添花

可以毫不遮掩的讲，在当今世界我听过的轻音乐乐队中，曼托瓦尼（A.P.Mantovani)是最出色的。起码在我的心目中，谁也无法和他比肩。我曾经情不自禁向不少人推荐过曼托瓦尼，并将我买的磁带送给听了之后一样也喜欢他的朋友，以致我原来保存的曼托瓦尼的磁带越来越少，不得不重新购买。

十年前，我在北京灯市口的一家音像商店里买了第一盘曼托瓦尼的磁带,《Mantovani Magic》DECCAG公司出品）.那时，我对世界流行轻音乐队一无所知，连听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曼托瓦尼，随手买下它与其说是冥冥中的缘份，不如说是瞎猫碰死耗子，纯粹瞎懵的，只是看封套上的曼托瓦尼有些像我稍微熟悉的海菲兹。其实，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外国人大都长得有点相像。

带子里的第一支曲子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紧紧地吸引了我。弦乐轻轻地荡漾着，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隐隐地传来，忽然在管乐的撩拨下掀起了弦乐一起在最高音区飞翔，柔曼而婉转，弥漫在整个眼前的世界，仿佛有一只神奇的大手轻轻一抚摸，大地上所有的花立刻同时绽开了芬芳的花瓣。然后是在大提琴微微弹拨衬托下小提琴的一段独奏，色彩温柔，朦胧而带有一点回忆和忧伤，真是柔肠寸断，至情至爱，美丽至极，让人涌出一种如梦如幻和此曲只有天上闻的感觉。

这支曲子叫做，《Misty》，不知别人怎样翻译，我将它叫做《薄雾蒙蒙》。这名字很适合曲子的氛围和我听后的心境。在我听来，所有曼托瓦尼的乐曲中，它是最出色的几首之一。

其实，听曼托瓦尼，完全可以不必看它们的曲名。虽然，它们的曲名都很动听，比如《星辰》、《秋叶》、《蒙娜丽莎》、《小青苹果》、《爱情是多姿多彩的》、《烟雾迷住你的眼睛》、《漫步在黑森林》、《献给忧郁女人的红玫瑰》......不过，这些都只是它们的代号，曼托瓦尼一般并不在意它们浓郁的名字，或看重它们表面跳跃的情致。曼托瓦尼演绎的是自己的情感，那种情感在曼托瓦尼所有的演奏中几乎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即是对逝去的古典情怀的一种追忆，只不过在他的追忆中有他自己的沙里淘金，有他自己的精雕细刻，有他的执著和痴情，有他对古典精神的理解和诠释，有他对当今尘世中失衡与失落的珍贵的东西的温情的反抗和执意的打捞。

当然，这里的曲名许多并不是曼托瓦尼主观所为，而是来自他对民歌的选择，便也带上民歌的名字，比如典型的《鸳鸯茶》、《月亮河》、伦敦德里小调》、《一路平安》，都让曼托瓦尼染上了他自己强烈的色彩，传遍世界许多地方。曼托瓦尼对民歌的钟爱，对民歌的重新改造和开掘，是它对音乐的一种态度。他不仅仅将古典囿于那些伟大的音乐家的身上，而是将其看在到经久不衰的民歌领域。将民间清澈多溪水引进来，与这些古典音乐家的河流交汇相融，使得河床扩宽加深。这是曼托瓦尼的旋律不仅动听而且朴素平易的一个根深叶茂的原因。

曼托瓦尼自己创作的乐曲并不太多（只有《Cara Mia》等为数有限的乐曲），一般都是他对古典音乐家作品的改造和演绎，但却有其自己的风格。听多了，或许会感到他有些为我所用得太厉害，经过他的指挥棒一挥和他特有的弦乐和轻揉慢搓，就像把所有音乐家的作品都煮在他特制的大锅里，温火慢炖煮熟之后全浸泡出一种味道，过于缠绵悱恻了些。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的，曼托瓦尼只不过太热爱他的弦乐，尤其是他那占满乐队大多数的小提琴，便极其容易将那些古典乐章请到他的弓弦上比试一番，就像一位武林高手总愿意让人和比试拳脚，或一位高超的棋手爱让你和他在棋枰上对阵一样。或许，这和他的父亲老曼托瓦尼就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小提琴手有关，而曼托瓦尼自己很小就开始了他的小提琴弹奏生涯，他对小提琴实在是太情有独钟。

曼托瓦尼对古典音乐家和作品的选择和改造，有他的美学标准。他不是那种深刻的音乐家，他便不想将其乐队演奏得只是少数人的知音。他不是将自己和乐队向那些古典大师靠拢，而是将那些大师向自己向现代人靠拢。他也不是让音乐侵入理性，而是让感性弥漫音乐。正是这种姿态，他将那些大师上几个世纪的假头套摘去，将燕尾服脱去，将复杂的起承转合剥去，而轻松洒脱地走下台来和大家握手言欢。他拉着这些古典大师的手，让他们一步就走到现代，他让他们变得年轻。在将古典音乐从高深莫测的殿堂中请下来，可能做了过多的减法，会使得古典音乐失去了一些什么，但使其变得通俗易懂而为更广大的听众接受，曼托瓦尼做出他的努力。

曼托瓦尼改造和演绎古典大师的作品，同当代其他轻音乐队是极其不同的。与曼托瓦尼并驾齐驱号称当今世界三大轻音乐队的另外两支：即詹姆斯.拉斯特（James Last)和保罗.莫里亚（Paul Mauriat)相比，后两者也都有古典大师音乐作品的专辑，曼托瓦尼和他们的绝不相同，不仅在于后两者多了许多打击乐，让古典音乐重新镀了金漆一样，洋溢得更加辉煌灿烂和热闹非凡，重要在于曼托瓦尼注重古典典雅的意境，将那一份美好和温馨更加细化，作细致入微的处理，打磨得更加玲珑剔透，蓝水晶一般透明，细腻非常，珍贵无限。因此他的古典演绎更具有浓重的怀旧色彩，让你觉得似乎时光倒流，忍不住旧梦重温；让你总觉得似乎如此美好在与你失之交臂而充满恍惚惘然无比珍惜之感。在曼托瓦尼的古典音乐专辑中有一盘题为《歌剧中的著名旋律》（Great melodies from the operas）的CD，是DECCA公司1984年出版的根据1978年曼托瓦尼演奏弗洛托的《玛尔塔》、威尔第的《阿依达》、普契尼的《托斯卡》、比才的《卡门》，以及瓦格纳的《汤豪舍》，会觉出与听歌剧里这些唱段不一样的感觉。曼托瓦尼像是专门从中挑出最缠绵打动人心的旋律，就如同攀登上最高的山崖钻进深深的山洞，将清冽而甘甜的泉水从泉眼里为我们打了出来，让我们一饮而尽，实在是畅快无比，美味无比。

曼托瓦尼乐队最拿手的是他的弦乐，尤其是庞大的小提琴队伍。曼托瓦尼将小提琴队伍发挥到了极至。虽然，他也偶尔运用木管乐器、小号、钢琴和手风琴，但他只是让它们作为陪衬，他绝不会让他们作为主角，他总是让弦乐出尽风头，他总是让弦乐浪潮般此起彼伏，花开花落瓣缤纷满地，细雨潇潇般迷蒙满天，撩起你的内心最为温情的一角，昆虫的薄翼微微颤动着，和着他的旋律一起共鸣。当世界变得越来越嘈杂，情感越来越粗糙，心越来越疲惫，能够感受一些温馨，是人们普遍的欠缺和渴望，抒情便成了曼托瓦尼乐队最大的特点，小提琴就是他心中的诗。与其说他曼托瓦尼把握住了世态人心，不如说是他的天性使然，他无可选择地将自己内心和小提琴所蕴涵的抒情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可以这样说，在所有这些美妙的曲子里，都可以听到他的小提琴声，他的每一把小提琴都像是伸出了一只轻柔无比的小手，紧紧攥着你的心随那美妙的旋律款款飞舞。像铺开一天云锦，曼托瓦尼让那一把把小提琴变成一把把梭子，织就得他的弦乐那样灿烂而妩媚丰腴，让你的心和眼睛一起湿润，手禁不住要握住他的手。

我确实非常喜欢曼托瓦尼，有一次我看到两张一套纪念曼托瓦尼逝世十周年的罗纹胶木唱片，因为听这种唱片比较麻烦，当时没有买，后来非常后悔，跑去买再也没有买到。那是曼托瓦尼在世时的现场录音，非常珍贵，除了这一次，十年来，凡是我见到的曼托瓦尼的磁带和CD，我都买回了家。曼托瓦尼逝这十年来陪伴我最多的乐队了。每一次听，都会让你新鲜，让你的心变软，让你忘却眼前许多的烦恼，让你充满逝去温馨的回忆。许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可能重现，唯有音乐尤其曼托瓦尼的音乐，能够有让往事重现的魔力。买他的唱片，都不会让你后悔。

去年，DECCA公司又一次新出版曼托瓦尼的唱片，一款两张套，是曼托瓦尼的精选版，录音从1958年到曼托瓦尼逝世的1980 年9那年5月他逝世的第二天，在CRS早间新闻中高度评价了他，说他‘曾使成千上万的人愉快，他将被人们怀念’。）越经22年，一共38 支绝妙的乐曲（第一支曲子就是他最为著名的《Charmaine》，第八支曲子就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那支《Misty》），播放的总时间有两个小时零八分钟。实在是物有所值，不可多得。说这样的话，好像我拿了DECCA公司的什么好处，或是曼托瓦尼的“托儿”,但是，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想想曼托瓦尼在30年代最开始组织乐队闯天下时只能在马戏团里演出，而后来他的唱片《Charmain》在1955年一下就发行到100万张，最后的他的唱片总发行量达到3500万张，他指挥的曼托瓦尼乐队演奏得乐曲几乎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饿辉煌是靠他的音乐，靠时间的淘洗，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雪亮的，世上爱乐者的心里都有一个精密的筛子，知道该筛下什么，该留下什么。

曼托瓦尼最辉煌的时刻，是在60 年代和70 年代。想想那个时代，我们听惯的只是样板戏和语录歌的旋律，哪里会知道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居然还有这样美妙而动人的曼托瓦尼，真是无以言说。而事过境迁，几十年过后，样板戏的旋律虽然孩还在苟延残喘，只是作为一种标本的存在了；语录歌的旋律是彻底被人们遗忘了。但是，曼托瓦尼的旋律却是经久不衰，他的唱片被DECCA公司一版再版，层出不穷，常出常新。

这套双盘新版唱片的名字叫做《醉人的黄昏》（Some en-chanted evening),封套上印着淡淡棕红色的海滨景色，暮色朦胧，细雨蒙蒙，有鸽子飞起飞落，翅膀上驮着迷离的黄昏，有终于相会的情人在翘着脚尖拥抱，有尚在等待的情人在眺望苍茫的大海。封套制作得情调氤氲，想想倒也有些符合曼托瓦尼。曼托瓦尼极其适合这迷离的黄昏和霏霏的细雨，适合等待、遥望和冥想。脸颊上拂来湿漉漉的雨丝，远方有朦胧的天光在闪动，云层里有星星和月亮正在袅袅升起，这时，一丝轻柔的弦乐悠悠地飘来，荡漾在你的心中，最是恰逢其时，动人心扉，让你细雨梦回......

这一定得是曼托瓦尼。

文章摘自肖复兴《音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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