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病在哪里

个人日记

邓州市位于豫西南,是河南省十个省直管县之一。如果有一天你来到邓州市区,从市府门口的新华路一直往西,沿新华路再接249省道,7.2公里之后,你会到达一个叫蒋庄的村子。去年网上热传的“维权农妇自立市政府”的主角张海新,就是这个村子的。【孙旭阳

再往西两三公里,就到了文渠街。

20年前,这条街上临公路的一段路,修了很多低矮的土坯平房,做为小磨香油的生产基地供各级领导参观。因此,它们的牌匾都非常了得,我记得其中一面叫“中国小磨油总公司”。这个产业基地的占地,来自文渠乡各个村的无偿腾挪,被判刑两年的张海新的维权明细中,就有这宗土地账。

继续沿249省道往西北方向走,还有17公里,就是张村镇,我在这里读了3年高中。张村镇名声甚微,尽管见诸作家梁鸿的《梁庄两部曲》,但在书中,它的名字被化为了吴镇。梁鸿的家就在吴镇街上老公路北边一两公里处,临近湍河。那个村子本名也不叫梁庄。

从张村镇再往北10公里,是一个叫十林的镇子。20多年前,南阳曾掀起一阵乡土文化热,在当地自制的读物中,十林的名字可以追溯至大禹治水期间,大禹在这里栽了十里长的树林。我查地方志发现,这个地方在明清时叫十里林铺,丘陵地貌上灌木丛生,野生动物很多。在更早的年代,这里是西通秦、南抵楚的一条重要通道。现在,灌木和野生动物都不见了,代之的是起伏的麦田和铺张在麦田里的村落。

从张村到十林,从十林再到村里,这条路我走了3年。最后一次是2000年7月3日上午,数学老师来上最后一节课,讲了一二十分钟,见大家都兴趣索然,就放下粉笔,祝大家在几天后的高考中顺利。随后,同学们在喧闹中散了场。我骑着自行车刚出张村街,还没有到梁庄,大雨就下了起来。

如果要描述一个地方,讲地理位置最为便捷,经济水平也必不可少。而地理和经济因素,又会刻画这块土地上人们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在这里,我不想谈政治开化的程度,在我看来,全国各地除了太偏远的省份,其实都差不多。一个县委书记下决心要强拆地,强抓人,基本上都可以如愿。

对我老家的村子的定位,将有利于读者理解正文的叙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没有写出我村子的具体名称。出于行文便利的需要,本文将分为几个小标题。没什么逻辑,就拣影响最深的话题写吧。

你为啥不开车回来?

从镇上到我们村,是一条4米宽的村村通公路,入村之后则变为3.5米宽,往西再延伸到其他村子。在村小学一百米外,村村通公路在小河边折了一个大概120度的弯,随弯平行的,是十几家店铺。

春节几天,这个弯经常堵车。最长一次堵了有300多米,连电动车都挤不过去。有着急的司机在后排响起了喇叭,最前边的车却仍进退两难。初一下午,一位与我同龄的村民在这里遇到堵车后,下车指挥了十几分钟交通,才把车流疏导开来。

“都是胡球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还有逆行抢道的。一旦堵住,只能干瞪眼。”他的面包车是从河南北部的济源开回来的,自称已经受够了乡下道路上各种不受规矩的行车法。

白天,站在村里这个最大的堵点边,你会看到小汽车络绎不绝。最多的牌照当然是河南的,其次,广东、浙江、江苏、山西和四川的都有,却好像从未有北京牌照的车路过。车型中,以比亚迪、帝豪、东南汽车、五菱面包等廉价车型居多,凯美瑞和帕萨特以上的车则很少见。

汽车多起来,是村景最大的改变。大约从3年前开始,自驾返乡成为在外地混得排场的人的必选项。卖苦力的人被排除在外,稍微有点头脸的返乡者都会被问起一个问题,“你为啥不开车回来?

几万块一辆的汽车,不仅可以在走亲戚时提供便利,更代表着主人的面子。基本上,没有汽车就意味着不同程度的无能。你说你混得不错,怎么连辆汽车都买不起呢?标准就是这么粗暴。

我做个做新闻民工的,也被众人列入不靠卖苦力维生的名录中。故此,我也经常被问起汽车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不会开车,对方接着就会问,你家里有车没,我就只好告知我家那辆车的牌子。最后,他们都会劝我,“你可得早点学车呀。”

汽车问题只是一系列拷问的开始,你还被问起房产和薪资。对一个听起来已经定居城市的大学毕业生,这相当于心理酷刑。你照实说,自己落一个没出息倒是小事,整个家庭的面子都会受损。你要吹牛,父母就会担心那些信用不佳的邻居会找你借钱。

老实说,这样的对话让我颇感不适,主要源于村人对隐私和交际边界的践踏。不过细究之下,这个也是表象,更大的问题是,在村庄里,财力早已成为评判所有人的尺度,还是一票否决制。

你有多少钱,你开什么车,比你读了多少书,你在干什么,你为社会做多少贡献更加重要。这种价值观赤裸裸,坦荡荡。不过这倒不是什么故乡沦陷的结果,事实上农村几百年来一直如此,眼下的城市市民阶层也不例外。关键是我们愿不愿意正视。

在价值观拜物媚势的背后,更隐蔽的规则在游动。在丧失隐私权的中国乡村里,大部分人在交际时,会有意无意将对方纳入自己可以理解和评判的框架,以占据某些对话优势。他们唯有做了别人的评判者,置人于自证和辩诬之地,才会感到安全和舒服,却很少顾忌这会侵害他人。

在这样的氛围里,无论你是读了半图书馆书的博士,还是为民请命入狱半辈子的政治犯,都架不住轻轻一问,“你为啥不开车回来?”所以,我很理解那个从广东中山把一辆比亚迪开回老家的同学。即使只用来走了三天亲戚,他每一刻都在眉飞色舞。

说了这么多,我并不是想证明乡邻们有多少独创的恶意,而恰恰相反,他们在我看来还是善意更多的一群人。然而,我自小在农村的生活经验和交际中的直觉不会让我自欺欺人。为了避免不快,我尽量呆在家里。我没什么富可以炫,也不想哭穷装孙子。

招供隐私,受世俗势利的度量,是绝大多数返乡者——尤其是文化人必经的心理酷刑

很多人返乡后与故人们相见,感觉无话可谈,恐怕只是假象,更精确的原因是,价值观的鸿沟一旦就位,交谈越深入,越容易制造焦虑。

仔细想来,我父辈以上所信从的道德,都是与乱世相匹配的。为了活下去,亲戚故旧不得不互相扶帮,混出去的人,更不能忘本,必须提携救济亲戚中的贫弱者。只要有几门靠谱的亲戚可以倚靠,适度贫困直至装穷其实更具性价比。毛时代对贫下中农的揄扬,也使得人们的财富观分裂且虚伪:一方面他们相信越穷越革命的高台教化,另一方面却在现实中不得不势利。

到了现在,乱世小民道德的信奉者已经过时。这种道德即使残存,也作为一些鸡贼者绑架亲友,索取无度的工具。同时,对财富的崇拜也丝毫不用再加以掩饰。如何发财,如何娶亲,成为农村过年最热的话题。

十男追三女的焦灼

小汽车对未婚的男孩更加重要。没有比拉着媒人坐进儿子的小汽车,更让一个母亲感到有底气了。没有汽车的男孩在去相亲时,钻窟窿打洞也会请一辆汽车助阵,没人会傻到骑着一辆旧摩托去见女方。

这也是三年前才兴起来的时尚。你当然可以做反潮流小将,只要你不怕打一辈子光棍。我父母结婚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就可以称为“三大件”。我母亲从娘家嫁到我们村的代步工具,是生产队的一架牛车。在30多年后,想结婚的男方家庭必须有一进院的楼房(不能与公公公婆同住),至少十万元的彩礼,有一辆汽车最好了,要是没汽车,你最好在县城也要有一套房子。

县城有房子的条件也是两年来才兴起的,其实这个对农家既属苛求,也无必要。但行情如此,不由人不服气,很多家庭就去邓州市区按揭买房。这些房子的价格一般在30万元到40万元之间,对大部分农村购房者来说,需要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收入去支付按揭。但只要能娶来老婆,这都不成问题。

一位资深媒婆告诉我,在老家的相亲市场,基本上是十个男孩抢两三个女孩。相亲的高峰期就是春节返乡期间,有的女孩一天会相七八家,跑了一天基本会忘记所有对象的长相。幸亏有了QQ和微信,大家见面后可以加上,在网上继续聊。最终结婚的也都是闪婚,大多数都是今年春节见面订婚,半年内就会办婚礼。

这种婚姻的质量可想而知。不过反过来看,从传宗接代的最主要效用出发,乡村婚姻更看重双方身体的健康,和男方经济条件的优越,并不需要经过太有质量的恋爱,爱来爱去,恨天恨地,低效率且高风险,对男方和女方来说都是如此。

在这里,我纠正一个网上关于性别比常见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即使男女同龄出生性别比畸形,也可以通过错代结婚的方式来解决。比如,30多岁的男人可以娶20多岁的女人,同龄的女性数量多少就与他关系不大。而在现实中,至少在我所去过的农村,这样的设计只能属于假象。或者说,错代可以周转的年龄差非常之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超过25岁的女孩,与超过27岁的男孩,都算是残次品。女孩自然不愁嫁,但很难再入大富之家。超过27岁的男孩如果不是大富之家,只能去离异和丧偶妇女那里碰运气。

每到岁末年初,乡间最坐不住的,就是适龄男孩的母亲们。她们见到熟人就央求对方为自己说个儿媳。即便如此,在我们村,1990年到1995年龄段的男孩们,按照悲观的估计,将有三分之一左右将不得不打光棍。

这也是在为他们出生那几年的计生政策还债。

我记得当时的乡镇计生办纠集人员,天天下乡抓人,要么关押求罚款,要么捆在手术台上引产。十林镇计生办大门旁的一个房间内,经常可见男女混杂关在一起,计生办院后是一个大池塘,也不知道里面丢弃了多少婴孩的亡灵。

习惯于屈从的农民们,被恢复了旧时代的保甲制度。五户一联结,一户违背计生政策,其他四户也跟着被罚,如果他们其中一家提前举报,则可以免于处罚。在政权的强力压制下,人们不得不舍难从易,流掉女婴是很多家庭的选择。人们都不想养女婴的后果,就是在20年后,他们为找一个儿媳而挤得头破血流。

在中国大部分农村,能生育的妇女一直是做为生产资料存在的。她们帮助家族传宗接代,抚慰丈夫的性欲,照料极易夭亡的孩子。男人的价值除了提供基因来源,就是养活老婆孩子。至少我老家的墓碑上,女人们无不含辛茹苦。男人们的美德,则是辛劳与勤俭。

可能让乐观主义者悲观的是,这样的价值观,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太大变化。农业社会褒扬的品质,无论再迂腐和反人道,但至少保证了持有者基因的存续。在我们村,绝户至今还是最恶毒的诅咒。纵观大多数男女的宿命,就是竭尽全力,确保这个家庭不在他们这一代绝户。

当农民的经济来源从土地转移到城市之后,延续几千年,以父权为核心的的家庭权力结构也面临冲击。挣不来钱,就不再有权。儿媳进门之后,聪明的父母就必须学会闭嘴。

性别比畸形,儿媳难觅,也动摇了旧有的贞节观。婚前守贞不再变得重要,几乎所有家庭都对儿媳的情史不闻不问,或者心照不宣。我本家一个长辈对我说,男孩女孩长到一定年龄,谈得来了,滚到一个被窝里再正常不过。咱们家男孩想跟女孩睡,咋能管住不让人家女孩去跟别人睡?只要结婚后收住心,不给家族戴几顶绿帽,啥都好说。

这样的豁达,或许还带着几分无奈。新闻上的老板征婚,可以要求处女。一个农村家庭,即使富了点,也做同样要求,在现在肯定被视作无理多事,不识时务。农村女性的性自由,却通过她们做为生育资源的短缺而拉开帷幕,不知道这能否算得上一种进步。

哪来的沦陷?

近年来,描写当下农村的书和文章都很多。这些文字的最大相同处,就是几乎没有出自农民的手笔,更多由农村的逃离者和观察者们采写。其中,我最认可的就是梁鸿的《梁庄两部曲》,在那两本书中,她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同情之理解。

不过,她也并没有回答一个问题,故乡沦陷原因何在?从乡土之污染(垃圾和饮用水问题),乡校之废弃(梁庄小学成了养猪场),再到乡人之离散(出梁庄到城市边缘讨生活),乡风之沦丧(不孝子和奸杀老妇之少年)等,似乎构筑了一组闭合的答案。

我却连“故乡沦陷”本身都表示怀疑。我知道,很多读者对本文的阅读期待包括农村教育的沉沦。而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不需要太多讨论的问题。

农民放弃子女的教育,看似是因为读书性价比的锐减,真正的原因则是这个政权已经不太需要从农村汲取人才,以自利自固。相反,农村孩子对教育公平的渴求,会对政权稳定造成威胁。

农村环境污染加重也可做如是观。加大对农村环保投入,严厉环保执法,对政权毫无收益,还要耗费大量财政支出,影响招商引资,所以除非农村生发出可以自救的集体权力,否则越来越脏就是历史宿命,是抵抗不住的大趋势。

人情淡漠的观感,也经不起太多推敲。我想,很多写作者可能忽视了旧道德的时代性和脆弱,又将经济落后年代,人们交际不得已的低效和重复,误作人性的淳朴和人情的炙热。具体到过年,则是物质的丰厚,娱乐方式的多元,以及交通的便利,冲淡了所谓年味。一年只能吃两三次肉饺子的年代,所过的年,与现在的年,自然不是同一个。

大部分对农村经济破落的探究,更是浅薄到可笑。在我看来,农村经济的落后,和必将延续的落后,最主要根源就是蛮横的土地制度。该制度架空了农民对土地的所有权,又将土地的使用权和用途剥离,只有让政府获取土地红利的大头,土地才得以发挥超出种植的效益。在这样的制度下,农地为奴地,农民为奴民,农村经济糜烂破烂,应是必然,何必大惊小怪呢。

对这些不必喟叹,喟叹也无效的问题,诉诸抒情最为常见,却也淡得无聊。农村观察者们更不能因为时光流逝太无情,就幻化出一个过去的美好年代。

吾乡在中共建政前,曾长期闹刀客(土匪),现在很多村子还可以看出寨墙的痕迹。虽然顶着一个“宛西自治”的帽子,但人命不如狗,饥荒与兵灾交相肆虐,我爷爷奶奶一代还记忆犹新。建政以后,至少在1960年,我奶奶和我父亲就差点饿死。我奶奶的父亲和爷爷则在一夜之间病饿而死。

很多人说乡村沦陷的时候,我总在想它是否有过不沦陷的时候。

在中国这个历史已简化为暴力史的国度,农村一直被各路暴力行使者视作兵、钱、粮和女人的输出地,很少有人会想起来反哺土地。

按照政府网站的回复,我们村及周边几个村的新农村社区规划,早已在2009年已经作出,只是囿于资金原因一直没有实施。可以设想,待到实施之日,旧有的村落将被断电断路,被强拆,村民们会被赶到政府设定的集中居住点,高价购买由政府指定的包工头建造的房屋。老村子的土地,则会被纳入土地置换指标内,换作政府土地财政赖以运作的原始资源。

那才是故乡真正的沦陷。在人无恒心、家无恒业的村庄里,抒情越来越显得矫情而无用。在拜读了数篇返乡文之后,我决定写下这篇小文,也算是对一些零碎思考的小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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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MZ烟火

吆嘿 你 是邓州的?我老河口的 [em]e181[/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