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剧场

 1   这片即将被拆迁掉的低矮旧楼掩映在南方城市的僻静角落,年轻人搬进新居,老的人即安土重迁迟迟不舍离开,这房子里或许存有他们大半生的记忆。巷子最初的名字很多人都已不记得,只是顺口叫它老人巷。

     房东当初愿意将这间屋子租给我也是考虑到我是个单身的女孩子,看上去本分安静,不会给邻里的老人家带来太过嘈杂热闹的打扰。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妇人,替我将屋子里的窗户都打开,让许久不住人的霉气散一散,临走还不忘说:“也不知还能住多久,如果拆迁了租期还没到你来找我,我把余钱退给你。”

     我感激地点点头,抬头看那只有薄薄一层的天花板,残留些黑色的污迹像是被火烧过。

     房子在一层,临着贯通巷子的那条窄街,一年四季少见阳光,有些潮湿但通风还好。我在墙根下种了几株爬山虎,夏天里很快便葱葱郁郁铺满了一面墙甚至快爬到二楼人家的窗户里。

     这样淡淡江南气息的环境和巷子里缓缓幽静的节奏正是我所喜欢的生活,远离尘嚣与世无争,一盏清茶一本书便可以悠然度过一整天。若非屋里那台旧电脑和照片打印机,有时候真的恍然回到了旧时代。

     那天午后我正在看一本书页已经老旧发黄的书,一位老人颤颤地走了进来:“小姑娘,听说你手艺不错,帮我看看这照片还修不修得好?”

     我在这间临街的屋子里住,也顺带开一间修相馆,把年代久远已经霉掉或是褶皱得厉害的老照片数码扫描进电脑,再用软件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修复,重新洗印出来的就又是崭新清晰的一张相片。其实这也并不复杂,只是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时间。

     这老人巷里最不缺的便是旧东西,旧的屋子旧的摆设旧的青石砖路面,旧的人,连这巷子里的空气也都带着陈旧而淳朴的气息。而恰恰,我最不缺的也是时间和耐心。

     最初他们并不信这科技的神奇,围坐了一圈见证第一张“起死回生”的照片被打印出来,之后便时不时有老人登门。少许收个手工费,我也便可以以此营生。

     只是今天来的这个老人与以往有些不同。看上去是个过了七旬的婆婆,满头银发在后脑结着齐整的髻,背严重地驼着,却穿了大红的短袖上衣,小立领盘丝扣,那几枚精致的扣子在这盛夏依旧扣得一丝不苟。脸上厚厚一层粉,在皱纹里浓淡不均地挂着,让人极不舒服。

     “婆婆您先坐。”我起身给她倒杯茶,她喝茶的姿势竟有说不出的优雅。

     “婆婆您这照片……”我有些为难,这张照片损坏得实在太过严重。似乎很久了,有着那个年代照片特有的风格,四周一圈留白然后是锯齿形的花边。表面那层黑白的色彩在这温度里有些黏黏的像要融化掉,画面里隐约是三排年轻的男女,像是毕业的集体合影,女生还都梳长长的辫子,一张张脸笑得矜持。只是中间某个位置有个突兀的小窟窿,像是不小心落了一只燃着的烟头在上面,却不偏不倚将一个男生的脑袋烧了去。

     我记起以前听过的一些迷信说法,若有已经死去的人和你在同一张照片里,那人又和你有过过节,务必要将那人从照片中烧掉,否则……否则之后的说法便有很多版本,我的奶奶告诉我的是,不烧掉的话那人会在夜里偷偷从照片里爬出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有些话,仔细想想本是该一笑而过的,但小孩子难免轻信,尤其是,当你心中有鬼。

     我的小学毕业照上便也有这样一个窟窿,小小的,却刚刚好不见了一个女孩子的脸。她是那个暑假去海边游泳时淹死的,她死之前我们是全班公认的一对死敌。互相较劲互相攀比也互相陷害。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幼稚得可怕。

        

 2   老婆婆听说照片难以修复,本已混浊的眼睛忽然更加暗淡,放下茶碗的手抖了抖。她的手枯瘦,上面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但腕上还戴着做工颇为花哨的银手链。想来年轻时一定是讲究爱美的女子,即使年老色衰也还有这样的勇气和情致。

     “如果是剪掉的能找回来还好办些,但是烧掉的话就无法知道那人的样貌了……”我解释着,老人的表情有些懊悔:“我老糊涂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蚊香被风吹倒在上面,幸亏立刻就醒了,不然不光是这张照片要烧没了,可能又和五十年前一样,引起一场大火。”

     “唉,算了算了,修不好就是天意了。”她这样说着手还是止不住在照片上轻轻摩挲着。

     这样的年岁,凭借旧物追忆似水年华的心我大抵也懂,谁没有不能释怀的过往不能忘却的人,若连那唯一的影像都留不住实在是遗憾的事。情绪也被她感染得低沉,不免就多问了一句:“婆婆若还有这人别的照片,我或许还可以想想办法。”

     老人沉吟了下,摇头:“那场火灾之后幸存下来的东西不多,还留着他的身影的照片也就只有这一张了。”

     这么多年过去还在记挂的想必也只能是年轻时的恋人了,只是这样我也实在无能为力,总不能随处找一颗人头来填补那块空白。那样,怕是人头的主人要从照片里爬出来找我算账的吧?

     老人像来时一样颤颤地走了出去,背弯着似乎每一步都很辛苦,那一身大红的衣服像一团火,诡异地烧着,点燃这条古朴的小巷。我正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她却忽然间转身,瘦得骷髅一样的脸将我吓了一跳。

     她脸上有一丝希望的光芒:“我记起来,倒是有一些废掉的照片,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陪老人去家里挑选照片时我才知道,原来老人就住在我的楼上。不大的两居室,次卧的门上挂了把锁,老人开了锁进去取出一本旧相册,某一个格子里塞了厚厚一打,却都是黑糊糊的画面。

     “那时候新得的相机,稀罕东西,也不大会用,照了很多,洗出来的却没几张,相馆老板说那些底片是废了的,我不信拿到别处洗,就出了这些张。”老人解释着把相片递给我,“你拿回去试试看,如果可以我会加钱给你。”

     我点点头告别离去,对这单活儿兴趣更浓。

 

3    那几张照片的确是废得不能再废了,好似照的只是没有星星的夜空,只有一张隐约看得到人影,我扫描进电脑,提亮、锐化、调了色相饱和度和对比度,各种尝试折腾到半夜才终于让它现出里面的一对男女。男子眉清目秀却透着英气,他们并排站在一座古刹前,肩膀紧紧贴着站得笔直,甜蜜得有些拘谨。女子垂在身侧的手腕上戴着那条银链子。

     我愣怔着,想象他们之间可能有过的故事,毫无困意。

     第二日我去楼上找那老人,开门看到是我她似乎并无意外。

     “婆婆,我有好消息,有张照片可以用,我帮您最大程度做了复原,但是脸部细节还是有些模糊,如果可以,麻烦您跟我描述一下他的样貌,我可以弥补得更真切一些。”

     “辛苦了,你昨晚忙到半夜,今天还这么早起来。”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依旧耳聪目明,我在楼下动静她都听得到。

     我笑笑说:“没什么的,生活里总要有些事去为之努力才好,不然脑子空空的容易胡思乱想。”我把那两张重新打印过的照片递给她,她却在看清照片的那一瞬间猛然丢了开霍地站起来,呼吸急促得让她的驼背一耸一耸。

     “婆婆……”

     “我不要你用这张照片上的脸去填补那个洞!”她的声音冷厉得可怖,好像一个阴森的老巫婆。

     “哪里有什么不对吗,或者这不是那个人?”

     老人喘息着不说话,屋子里有股异样的气氛让我憋闷得不自在,却又不能就这样离开。

     “是他,你就按照他的相貌,帮我画一个补上吧,表情再冷淡些,不要这样的笑,不要他笑,不要这样的笑……”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语气缓下来,但话里还是带着明显的气愤,重复着最后一句,有点神经质的偏执。

     “我画的总也不如真实的好啊。”

     “前些日子在巷尾李老伯的照片上不是你用电脑给画了一只鹦鹉吗,他的小孙子死之前就想要一只会说话的鹦鹉,老头却没能实现,现在他也快去了,最后悔的还是这件事,临死前也要给孙子一个交代,听说那只鹦鹉停在小孙子肩膀上栩栩如生的,李老头乐了半天也算含笑而终了。你也尽力帮我画吧,让我也去得没有遗憾吧。”

     我不禁惭愧,那只鹦鹉不过是网上找来的素材,抠图、缩小、调一下角度合成在一起而已,哪里是画的。不过我没有说破,留给老人家一丝希望也算是行善。

     “钱不是问题,如果你不嫌弃,我死后可以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她又补充了一句,表情近似哀伤。

     捡起地上的照片回到楼下时就看到爬山虎的枝蔓落了一地,抬头一瞅,赵过界限要爬上二楼窗户的那些都被齐齐剪断,躺在地上的枝条像被拦腰斩断的爬蛇,在风里不甘地扭曲抽动。这真是个怪异的老人,一边有求于我,一边却对我养的植物毫不留情,年轻时的脾气一定是惊天动地的。

              

4    那一整天我都在思考着解决方法,黄昏时有了主意。就用那照片上男子的脸,调节他的嘴角和眉眼的弧度,人的表情无非是五官的小动作组成,各处微微变动些便是又一副表情。她不要这样的笑,那他就不会这样笑。

     我为这天才的想法而兴奋,立即动手处理起来。

     我说过这种工作最耗的是时间和耐性,这有点像聊斋里的换头术,从一处割下来缝补到另一处,不留痕迹天衣无缝。一直到凌晨,我才将那袋的角度调整吻合,将它与整张大合影的亮度调节一致。这才开始处理其他发霉和溶化的部分。

     整张照片被扩大到百分之八百的大小,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看过去,一切也便不再具有任何形态,无非是一个个正方形的色块,黑白灰,单调无生机。大略修过一遍再恢复至原大小时我不禁骇了一跳。

     照片最下角原来霉掉的地方现出一行白色的小字:1957年S高中死亡名单。

     我记得高中毕业时,学校发的那张超长的集体照都是压了一层塑料膜的,照片背后印着所有人的名字。然而此刻眼前的这张陈年老照片上也同样写了一排名字,只是它们的定语却是——死亡。

     “死亡名单”里有三个人,这白色痕迹应不是笔写,而是刀子或什么尖锐物刻在上面,笔画都很细却很用力。我逐一念了一遍,心头发凉。

     可能是连着两夜都没睡好的缘故不知不觉我竟睡了过去,醒来时面前是一张骷髅一样的脸,竟还涂了鲜红的唇彩。我惊叫着跳开,老人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说:“巷子里是有夜不闭户的习惯,但你一个女孩子和我们这些已经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不死不一样,你的路还长着呢,要小心才是啊。”

     昨晚是没有关门吗?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从黄昏开始修那张照片投入得晚饭都没有吃,可能真的忘了关吧。可老人善意的提醒听上去总让我莫名胆寒。“要小心才是啊”,那更像一句得意的预言和恐吓。

     “我去早市买菜顺路路过你门前,要走了,晚了就散了,散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就那么自顾自走出去,依旧是那身大红的上衣。我转回头,电脑竟没有进入屏保状态,屏幕上是那张粗略修复过的合影,底下一行白色小字仍在,却生生多出了一个名字:明南星。

              

5    孟良海找来时我也没有多大的意外。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只要用心每个人都会留下线索,不会消失得不留痕迹。他径直走进来拉我的手:“跟我回去!”

     他的眉眼依旧俊郎霸气,手腕上依旧有男子汉的力道,然而我轻轻一句话便是以柔克刚的太极掌:“谢妮呢?她还住在你们家?”

     他无言以对,我便轻轻挣脱了他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没做完。”那张老照片在屏幕上召唤我,它不止是一个老人的心愿,而且更蕴藏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知道那都是我爸妈的意思,我反抗不了。再说她们家最近出事她无处安身我收容她也算是尽朋友的责任。”

     “阿海,”我打断他,“你不了解女人,不知道女人为爱情可以做出怎样的事。我不喜欢那种战争一样的争夺,或者也可以说我爱你不够深,所以,我已经放弃你了,你回去吧。”

     他没再说话,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那道背影我很爱,但我想做与世无争的人,不想看到历史重演。我情愿一辈子住在老人巷,孤独终老也好过带一身甩不掉的痛苦回忆慢慢死去。

     阿海离开的那个黄昏便传来老人的死讯。我很难过,她至死也没能拿到修复一新的照片,没能看到大合影里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子被修补完整。那应该是仅存的一张他们距离最近最为亲密的照片了,她站在低地一级的位置微微侧着脸眼神温柔地挑向他,仿佛周围所有人都不存在。

     年轻时的她很美,即便在这样一张并不清晰的黑白照里依旧耀眼出众,打扮穿戴和其他女生相比明显的前卫新潮,她能站在中间这样靠近老师校长的位置,成绩也一定佼佼。然而想想如今那一张枯瘦如鬼的脸,还有身上随处可见的老年斑以及那样艳俗不自量的品味,不得不感叹,岁月是怎样冷血的杀手。

     老人死在自己家中也就是我的楼上。她做了一桌菜还给自己基了一杯酒,端坐在桌前依旧是那身大红的衣服,好像已经做好一切安然赴死的准备,只是那双混浊的眼瞪得大大的没有合上,眼球从眼眶里鼓凸出来,扩散的瞳孔里藏着秘密。

     房东递给我一串钥匙。老人竟真的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我。

 6   打开那把古旧的铜锁,“吱嘎”一声推开次卧的木门,仅有的一扇窗户用牛皮纸贴得很严实,黄昏的暗淡光线穿过客厅洒进那间小小的屋子,才看得清屋内的摆设,紫檀木的柜子有雕花的把手,考究得有几分历史的沉重感,柜顶放着一只大桶纯净水大小的玻璃缸子,里面悬着黑色的物体,凑近了稍稍偏侧了脸让光线照进玻璃缸子里,看清那个黑色物体的一瞬间我猛地退后几步,深深抽了口气终于控制住没有大喊出来。

     那是一颗男人的头颅。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我曾对着那清秀却少许模糊的五官整整两夜。而面前的头颅依旧保持着照片中的样子,浸泡在一只装满福尔马林的缸子里,像是这许多年都在游着泳。他的眉眼清秀中透着英气,隔着一层玻璃在暗的光线里直直看着我,脖颈的断痕处隐约看得到血管和皮肉在液体中絮絮浮动。他的表情是冷的,就好像被我细微调节过了五官的那颗头颅一样。

     一个星期后我离开了老人巷,走之前用老人的积蓄替她简单办了后事,她那间屋子里不乏旧时代的古物,也许会价值不菲,我带走的却只是四样东西,其中有一只厚厚的黑皮本子。列车的轰隆聒噪里我从中间随意翻开,已将她的日记读了小半,这个老人的故事里缠绕她半个世纪的其实也只是爱情。

     富家小姐的她,高中毕业时不顾父母反对和班上的穷小子刘尔青私自订婚。在不被祝福的声音里好仍旧快乐无比,和几个好友跑去寒山寺庆祝游玩。

     只是那次归来后三个好友竟相继莫名死去。所有人都说,他们的姻缘已被诅咒,连累他人也必然伤及自身。她却执拗地要尽快举行婚礼,即便被赶出家门,即便没有亲朋好友的参加,即便一切都简陋无比也无碍她的决心。至少还有他,以及她唯一的闺蜜腾丽媛。

     婚礼那天她穿了一身大红的嫁衣,简单的款式却有自己亲自编织的盘丝扣,她涂了鲜艳的胭脂,戴上他送的手链,那是结婚前一天他送给她的唯一聘礼。她坐在镜子前想象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将一切熄灭,租来的小屋刹那间陷入火海。火熄灭后一切都不复存在,包括从家中被地母亲偷偷塞给的钱和首饰,她的伴娘腾丽媛,以及她的新郎。

     所有人都在私语着各种猜测,更有人说,诅咒在一步步应验。她却铁了心留在这条巷子里等。

     “我等你们回来继续爱我或者,彻底赎罪。”这个被火烧伤了脸被倒下的重物压弯了脊背的少女这样写。

     一晃已经五十多年过去,她还在等,将自己暂停在一切消失的那个时间点上痴痴地等。对于爱情,单纯却执拗的女子总是难有好的结局,因为她们高估了别人,以为所有人都同自己一般,爱恨分明磊落干脆,于是被伤被骗在所难免。

     我不要做她,不要做明南星这样的女子。

          

7    回到家乡小镇时天下起了雨,北方的天气,雨也来得轰轰烈烈不似南方那般缠绵阴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啊,奶奶总在喊你的名字啊!”亲戚们迎过来语气里少不了责备。他们不懂一个常年在外读书的孩子为何会是老人最记挂的人,他们才是辛苦照顾她的人啊。可是姐姐常说:“小漠的性子像我,她很像我。”

     或许就是这份相像让我们祖孙最初十年的相伴那样默契亲昵,甚至胜过母女。

     “她在屋里,谁都不让进,只等着你。”一只手将我推向那扇低矮的门,推门进去,刺鼻的药味瞬间将我包裹。

     “小漠,是你吗?”苍老的声音从窄窄的炕上传过来,沙哑的带着生命尾声的微弱力量。

     “是我,奶奶。”我应着慢慢走过去,将那条银手链轻轻戴在她的手腕上。那手腕同样的枯瘦,血管干瘪地趴伏在黑而检驰的皮肤下,缓缓的似乎已没有血液流动的迹象,她躺在那里另一只手伸过来小心地摸索着上面的精致花纹,甚至俏皮地晃了晃,听那丁零当啷的一阵响,苍老的脸上露出小女孩一样欢喜的笑容。

     “奶奶,是你的那一条吗?”

     她点着头,语调将一切都变得缓慢,似乎打在玻璃窗上的雨点都变慢了节奏,一下下步履学生。“我记得他替我戴上这只手链时我就是这么晃着,这声音跟五十多年前一样,一模一样!”那一朵回味的笑容让人心酸:“他说这手链只有我戴才最漂亮……”然而那个男人后来还是将它送了别人,无奈也好主动也罢,它的意义已不再是定情信物,它是辗转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毒蛇。

     “奶奶,这个您还记得吧?”那张本是一片黑漆漆的照片被复原后就是一对男女在夜色下的合照,我放到她眼前她竟腾地坐起来,两只眼放射出骇人的光亮,死死拽着那照片,力量如僵尸一般巨大。

     “寒山寺,呵呵,寒山寺!那晚我们偷偷拿了她的相机出来照的,后来我主动拿着胶卷去洗,我告诉她有一些照坏了洗不出来,将这几张只有一片黑的照片私自留下了,这是我们仅有的合照。怎么明南星自己又去洗了一次?为什么她洗得出来?”她的语速也快起来,整个人是亢奋得可怖的状态。

     “奶奶,是我用电脑还原回来的,原来也只是一片黑而已。”

     “噢。”她似乎松了口气,接着回忆起来,“那天晚上是我们最亲密浪漫的一晚,本来是庆祝他们的订婚之旅,我们俩却溜出来躲在树丛里说悄悄话。你知道吗,他说他喜欢的其实是我,他和明南星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她的家产,拿到她的钱他才能给老爹治病,才能给姐姐置办嫁妆,才能让给人放羊的弟弟上得起学。”不管哪个时代,金钱是决定命运的第一笔筹码,你没有,就比别人慢了一大步。这一点我体会得尤其深刻,谢妮和阿海父母是世交,门当户对的匹配。无论怎么看,我都更像一个第三者。

     “他说等拿到钱就离开她的,他也的确实现了诺言。偷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些首饰钞票,我们在婚礼那天合谋放了一把火。”奶奶语气平静下来,这些往事在她心里装了太久,渐渐变成一颗毒瘤,她是不想带到另一个世界的吧,说出来,也便可以走得轻松些。

           

8    我起身替她关紧了窗户,风雨交加的夜,像死神呼扇着翅膀降临人间。

     “可惜那晚我们在树丛里的悄悄话被他们听了去,他们没有当即说破后来却一个个暗自找来威胁我。是什么朋友,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家伙,若不是因为我和尔青很穷,他们也敢?!”奶奶的眼里放着恶的光,已全不是弥留之际的老人模样,他们当初对奶奶做了怎样的事奶奶总是拒绝讲起,但我知道奶奶有一张同样的旧合影,有三个男子的模样被烧了去。

     奶奶一定是想,这样,他们便不会在暗夜里从相处中偷偷爬出来,和奶奶清算那笔陈年旧账。

     “之后你和爷爷便在这里安了家?”我问。

     “尔青是个软心肠的人,他说总是梦到明南星一个人在大火里东奔西突的,一身红色的衣服也着了起来,他说他对不起她,他必须回去告诉她真相,请求原谅,或者只是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也可以。”

     所以爷爷半年后又离开北方回到了江南。那时候的奶奶已经怀了爸爸,我知道她之所是最疼我,之所以把所有秘密只讲给我听,不止因为我们的相像,更因为,孙子辈里只有我才有着刘尔青的血脉。她疼的爱的,终不过是最初的那个人。

     “他这么执意要走,是内疚吗?不是!他也是爱那个明南星的!她温柔聪慧,出身大家族举止优雅得体,又肯为他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他不心动是骗人的。可那段生活那些人已经与我们无关了,他还是放不下,真那么狠心地收拾行李非走不可……”暗哑的声音有些恨恨的,雷声中像在讲述一段遥远而不真实的故事。

     “我知道他们的死都是罪有应得,现在明南星也死了,您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了,不要让自己太累了。”我抚着她的背替她理顺着气,看她慢慢平息松散,最后看到我从行李包里拿出那只大玻璃缸时终于露出温柔的笑,她和那里面浮浮沉沉的一张脸对视着,那一丝回光返照带来的力量消失掉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那个大雨倾盆的夜里奶奶终于离去。后来我将那坛在奶奶床头柜子里藏了许多年的粉末洒在那只玻璃缸子里,在漆黑的夜里来到那片新坟,偷偷将它埋了进去。他们终于可以同眠于地下。

     有时候邪恶的事就发生在身边,作恶的人也恰是你最亲近的人,那时你会觉得一切恶都是有着理由,都并非不可原谅,而自己也渐渐被恶的力量影响濡染,心底里有一块坚硬带刺的领地,可以抵御伤害,也随时可以将旧的故事重演。

 

9    离开家乡回到我读书的A城阿海第一个找了来,他不容分说地抱我,身上的气息侵入我的鼻孔,带着微微汗味和淡淡洗衣粉的香气。

     “我借给她一些钱已经让她搬出去住了,我爸妈觉得我很扫他们面子也把我撵出来了,我现在无家可归,你得为我负责。”人高马大的他以这种语气说话真是为难他,然而我仍是狠狠心摊开他:“对不起,我们不可能了。”

     我的决绝这一次真的伤了他,他离开前把我从前系在他手上的红绳摘了下来塞回我的手心,眼里瞬间有红色的血丝遮挡了本来的浓情深邃。我在他身后轻轻挥手:阿海,我只是不想你成为又一个刘尔青。

     在我和谢妮仍旧要好的日子里我便在她家的相册里无意看到那张高中毕业照,站在阿海前面的我没有了面颊,相片背后刘小漠的名字被用红色的笔圈了起来。

     那是一份死亡的诅咒。我毫不怀疑,若她最终仍不能如愿,她会将这份诅咒付诸行动。我并不怕死,我在小学的那个暑假便第一次亲见了死亡。我那么心乱如麻却那么镇定自若地站在海边看着不远处的身影沉下去沉下去,转过身若无其事一般藏在自己的沙堡后面认真玩耍,当大人们开始寻找呼唤时,我已经提着红色的小水桶离开。

     奶奶说得对,我很像她,血液里有冷酷无情的因子。但这一次老人巷之行让我改变了想法,若和谢妮斗下去,我们无非也就是几十年后变作了奶奶和明南星。一个生活在夜夜噩梦的惧怕里,为生存下去不得不改嫁他人。一个等在自己都清楚明白的空幻里,时而正常时而神经兮兮。

     既然看到结局,何必重蹈覆辙。

     何况那故事里的刘尔青,在回到巷子里的那天便被砍下了头颅,她把躯干火化的骨灰寄到他北方家中的地址,告诉她的朋友:你带走他也请带他回来,我等你们回来举行婚礼,我等你做我的伴娘,我会一直等。

 

10   房东的来信让我颇感意外,她说巷子已经在拆迁了,她去收拾屋子发现一封留给我的信没有带走,特意寄过来,随信还夹了些应当退还给我的租金。

     那字迹我是熟悉的,和黑皮本子上出自同一双手,工整秀丽。信的最末说:你和一位故人很像,可是我等了她很久都没有等到。如果你恰巧读了我的故事,不要像里面的任何人一样。

     我记起在老人巷的那些日子,那样恬淡幽静风平浪静,即便我是带着那样不怀好意的目的。那些爬山虎的枝条里藏着摄像头和细细的导管。还好她剪断它们只是有些神经质地忌讳与“腾”相关的事物,并未发现其中的猫腻。我观察过她的起居,知道她每天去次卧里待很久很久,之后坐在客厅里对着那唯一的一张照片喃喃自语。

     我烧坏了刘尔青的脸又顺手在死亡名单后加了她的名字故意要她看到,我要她相信这是被她杀死的的刘尔青要从照片中爬出来要他的头颅,然而她的心脏病并未发作。她日日对着那张被泡得青白的脸,哪里还有惧怕可言。

     收到奶奶病危的消息我知道,我的行动要更快才好。我要带回那根奶奶一直念念不忘的链子,和那一去无返的头颅。于是那个黄昏,细细的导管里加了极少量的氰化钾,这种毒性巨大的物质不会给人带来太多痛苦,安乐死的药剂里也有它的成分。打气筒不断向导管中充气,用塑料包裹的毒药便在气压作用下一路爬上去,那只绿色导管的出口处有一根小针,在药物离开管子的一刻塑料外衣会被刺破。它掉落的位置需要通过摄像头来精确控制。

     这是一项极需耐心和时间的细致活,而我,一直擅长于此。

     观察她的那些日子我知道,她每天要情心梳洗,打扮得喜庆端庄,做几样菜摆在桌子上点燃红烛斟一杯烧酒,像等待友人来赴她的婚宴。但最后也总是她自己一口口抿掉那些酒。

     于是酒杯中的粉末迅速扩散进她的血液。这样的年龄死亡随时可能造访,无人起疑。

     那些旧恩怨就此了却了吧。

    

11   昏沉孤独的夜,我在读那本日记的前一半。

     “我多崇拜她,她有那么新派的思想,居然想到要改掉自己的名字!是啊,腾春花是有些俗了,可是周围人不都这么起名字吗?她是不同的,有这样的朋友真幸运。”

     “她和尔青对我同样重要,我一个都不能失去。某一天我结婚,丽媛要做我的伴娘,否则是不嫁的!”

     那么俏皮的语气,让我想起老照片上那张美丽的脸,那时候她的旁边便站着奶奶。原来她们的友谊也曾坚不可摧,我记得年少时奶奶也常常说起,她曾有一个朋友,让她又爱又恨,她有愧于她,明知她的住处却再也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可她又时常不由自主地记起她。

     爱情是魔术师的手,它能给你轰轰烈烈的浪漫,也不经意间交换掉你曾笃信的友谊,它能变幻出风花雪月,也能将你抛进一场血雨腥风。

     夜色里窗户忽然响起来,我在学校附近租的这间公寓只有少数人知道,门禁管得很严,出入都会登记,可是谁又会敲响我的窗户?

     我走近了,看到一张满是血污的脸趴在玻璃上瞪大着眼看我。

     “小漠,我们一起逃走吧。我失手杀了谢妮,我真的不是故事的,可是她听说我要带你出国留学离开这里就发了疯一样,说要让你走不出这国家一步……”

     原来,要来的是怎样也逃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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