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有一块地,种的是我们自己
一些闲.淡
假如我有一块地.
想必不少人生过这样的念头。不过,不曾亲自在土地上耕作、种植的人,想的是一块虚悬不真之地,而半辈子插在土地里劳动的人,其经验、心思的曲奥繁复又远非我们所能了解。
拥有一块地,盖一间自己想象中的房子,种自己喜爱的植物,蓄养自己心爱的动物、禽虫,这是大多数人都有的梦想,可是要实现,以一种「无害」的方式来实现,却不简单。不伤害自然就是不伤害自己,因为自然是我们所寄居,这样的道理好像人人都能懂得,可是我们在生活中却经常转首就忘,「人情蔽于所不见,燕雀处堂,自以为乐。」对自然的缺乏知识与了解,以及我们对自然的爱的脆弱,使「无害的经营一块地」成为巨大的挑战。
就拿我目前这块地来说吧!由顶楼下望那一方方棋盘式的田,都是日据时代殖民经济的遗存。每块地一分半大,约四百九十余坪,刚好够移民来此的一家人建屋落居、种菜自给,有余力则往外拓垦。如今是十二等则的黑土田了,当初一片榛莽,许多早期移民过劳而死、葬身异乡,都是渡海而来僻壤穷民。水圳也是当时兴造,移民未成,日本战败,土地易主。十五年前我们初到此地时,恍惚还可见到前代遗痕:圳里水草滉漾,时见游鱼成群,有雁鸭将雏鸟习游觅食;夜里散步常被沟底涌出的白鹭惊动;夏夜萤火游空,夜鹰来在路灯下,一圈复一圈不倦飞遶捕食虫子;一早还在床上便被雉雊唤醒;沿圳沟来入院里的有蛇,盘着花盆想吃与花同栖的蛙。稻田里还可以看到花形清雅的野生白慈菇,田尽处的砾石地种满一顷又一顷的白甘蔗,蔗丛里怕不有举千举万田鼠、竹鸡、雉鸡,你骑车进去,翠羽鲜斓,嘎嘎乱飞。盛夏时蔗田收割,炎阳把残留在地里的蔗根郁蒸出一股香甜浓郁的发酵气味,路过的人好像闻了就要发胖。溪岸积水处有大蚌,如壮年男子手掌般大小;鱼池边环伺白鹭、夜鹭以及过境的深雅而触人心魂的绝美苍鹭;有一条野径,恒有成千燕子旋飞遶舞,掠食虫蠓。人和虫鸟之间也有战争,但都是以手工的方式,生活简单素朴,人和自然的关系还如一幅交织的锦绣,闲步到块独幽默处,彷佛还可以嗅得前代人的气息。就在这样氛氲里,西手是崇山连绵合沓,东边则海岸山脉似奔马北去,这是一个坝子,远离土石流的可能侵袭,以及海岸地形改变可能招致的崩塌,夏日气流旺盛时,远方海上、山间炽爁左右、上下奔窜,是金钱难买的梦。
不用深说,驻在这样的土地上,当然要对它备加珍惜。我们整地造屋之后,植草护坡,种上了一家人心目中的皇树嘉果以及钟爱的各式花草。开始时我拿定主意,不用割草机割草,那时小女还不会走路,就用背架背着她蹲在地上手执短镰除草,遇凶狠的野草则用手去拔,所以我的女儿会走路下到院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草。地虽不大,除了几次草后,我就发现用手除草的不可行,虽然这时草还未真正滋漫整个院子,于是从众改用背负式的除草机,把原本的七、八个工作天缩短为一、两日。一块地若要勤快地除草,一年要砍约莫九到十次,我觉得每次割草都要耗油,间接破坏环境,于是把它减为七次。院草一年比一年旺盛,盛夏草长常淹过成人腰际,草根结成茹了,像一片厚厚的地毯,深抓住沃土,待你要垦地莳花、种菜、艺树时,你便发现它的威力,开始醒悟种稼人为什么恨草。「晨兴理荒秽」,乐而行之,不是那么简单的。
不知为什么草会迁徙?你明明洒的是这些草籽,它长了一、两年消退了,无端升起、入侵其它草种,等你习惯了它们、爱上了它们,它们又被别的草取代了,去去来来,飘忽无踪,它们会跑、会飞,借助一切隐微的,人所不觉的自然力量。一块地最终还会有它特别适合感生的草木,在它上头成为优势植物,只要人不过度去干扰它。几年前我一位和土地、自然极亲近的朋友,见过我的地之后说:「你这个地种蕨类最棒了!」我没有在这块地种过一棵蕨类,它们自己跑来,如今占遍了我的大半个院子,许多是蛇木,以后会长很高的,看来我迟早要对它们采取某种手段,否则早晚会被它们包围。
除了草外,恼人的更有杂树、藤蔓,有的种籽可能本来就在你的土地里,待机而发,有的是路过觅食的鸟带来。开始时它们只一丢丢,混在草里,等它们着根深了,就不易除去,若又不能辨识抱着好玩的心任由它长,常要吃大苦头。愈是不好的树长得愈快,有时把珍贵的树种整株包缠住,有的根部释出毒把邻近的树都毒死,有的浑身是刺,烧不死,斫复生,像九头怪。藤蔓更令人防不胜防,初始时只觉它纤柔可爱,常生惹人怜的细小花果,等树、草被它沾上了,千缠百结,有时深勒入树干吸收树的养分,甚至将它层重包裹,使它得不到阳光终而僵立枯死。砍草最忌遇上藤蔓,藤蔓会把割草机绞死,所以割草前,必先以手锄清除杂树,并以耐心徒手清除蔓生植物。它们贴着地面,缘一切可缘而生,如网罗密布,往往未砍草前,即扯出几大山蔓藤。彻底清除藤蔓的方法是找出它的老根,用黑塑料布隔绝阳光,把它罩死。
一定有人感到好奇,如此煞费周章保护这块地,种什么呢?种牛樟、种肖楠、种紫檀、种桃花心木,这些都是好树,尤其紫檀,八百年成材,闻之令人神往。种橘、种柿、种橄榄、种柠檬、种木瓜、种芭蕉、种酪梨、种红心番石榴,季候到了它便长出佳果来。种荷花、种木莲、种七里香、种缅槴、种苹婆、种茉莉,花信到时即吐出香来。种鹿葱、种江蓠、种茱萸、种萱草,发思古之幽情。冬日少虫害时,多种菜,如此而已。光这样就够忙一年。四时清供有了,虫鸟蛾蝶看不尽。
当拥有土地的人或者在土地上耕种的人,不想和野草、杂树、蔓藤植物做肉搏战、遭遇战,不爱浪费时间捉虫、驱鸟,他们选择使用农药、杀虫剂、化学肥料,即使在自己家门口、院子里,而且唯恐自己喷得比人少,虫鸟跑到自己的田园来。我对待我这一小方土地的行径,恒招来近邻们的嘲讽:「我们不敢种树来害人!」「欸伊——药喷一喷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只有陪笑脸:「自己的地嘛!」很奇怪,他们自己也深知药的厉害:「药一喷,连树也死!」但还是喷,为什么?确保他的收成!很惭愧,他们送的果菜,我们没有敢吃的,久了邻居关系也疏淡,好悲哀!
这两年,政府的农业政策更是令人魂骇神断,各乡镇征集小农的土地,放租给想耕作的人,定期统一使用大型机器喷药,漫天飞洒,呛人欲死,无所逃遁。近收成时,可怕的怪味扑鼻钻心,绿油油的田园不闻虫鸟,一片死寂,极少数有噪雀似流云去了又来的地界上,种的都是自己要吃的粮食。当然也大有人我等同看待的,「反正吃了那么多年都没死!」大量喷药以后,前面我所提到的十五年前的自然美景全化为鬼魂。
人的善忘,极可悲嗟。人的老祖宗们以虫鸟、禽兽为师,知道什么是可以吃的,如今却想种一些虫鸟禽兽不敢吃或吃了会死的东西来喂养人,土地成为「更优沃、更便捷的生活」的悲惨奴隶,而吃这些食物的人也是可怜的、古怪的、匪夷所思的动物。讽刺的是科学统计数字说人的平均寿命增长了,但你到都市乡镇里看,多少老人失智、失能需要人照顾,还有那些未老的,他们将在这样的食物、空气、饮水中活多少年?
最近不少人注意到蜜蜂中毒,集体消失了,实则中毒的是人的心地,正好比这些年无所不在的土石流其实是发生在人的内心。外象只是人心的外显。
我们想拥有一块怎么样的地?如果我们种的是自己。
《人雉》/黄翰荻/麦田/20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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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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