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重要某人和无我之人:精神分析与佛教

身心灵合一

 佛教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客体关系理论,两者都以相似的方式定义“自我”(ego)的本质:在内在生活和外在现实间适应和综合的过程,因而在身为一个自我(self)所感受到的经验中,产生个人的持续感和相同感。在两种心理学中,“我”(I)的感觉(也就是关于个人的单一性和持续性,在时间空间和跨越各种意识状态中相同的“自我”)被视为某种并非人格中与生俱来的东西,并不是我们心理或零星的固有结构,而是从我们对客体的经验逐渐发展出来的。自我的意思就是从客体经验建构出来的,我们所认为的自我、觉得如此真实存在的自我,其实是内化的形象,是一个混合体的呈现,是从过去与客体世界相会的选择性“记忆”和想象出来的“记忆”所建构的。事实上,自我被视为是每一瞬间不断重新建构的,不过,两个体系也都同意平常并不是以这种方式来经验自我的。自我感的特征是觉得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和经过一段时间仍然不变的感受。

这种自我的命运是这两种心理学的主要临床主题,可是这两种心理学对这种自我的命运却有完全相反的看法。从客体关系理论的观点来看,最深层的精神病理问题是缺乏自我感,最严重的临床症候群,如婴儿期自闭症、共生和功能性精神病、边缘型疾病,都代表在建立内聚、整合的自我过程中,发生失败、停滞或退化的情形。

相反的,从佛教的观点来看,精神病理的问题是自我和自我中心感的存在所造成的。根据佛教的诊断,苦的最深来源就是企图保存自我,这种企图被视为徒劳无益,会使自我感到挫败。最严重的精神病理形式,正是所谓“我执”,意思是依附于个人的存在。

心理治疗和精神分析的治疗重点,在于如何使基本自我感“重新成长”,或是如何分化并整合出稳定、一致而持久的自我呈现。佛教的治疗主题则是如何“看透”自我的错觉或建构。这两种治疗目标是否像表面那样互相排斥呢?或是从更广的视角来看,两者其实是能兼容并蓄,甚至一方是另一方的先决条件呢?后者是我想提出的观点,以非常简单的话来说,就是你必须先成为重要某人(somebody),然后才能成为无我之人(nobody)。

从西方的观点来看,佛教并没有发展心理学,它没有儿童发展的理论。佛教心理学和实务所做的,是以或多或少正常的发展过程,以及完整无缺或“正常”的“自我”为前提。在佛教的修行中,会假定人格的结构已经达到完成客体关系发展的层次,特别是已有内聚整合的自我感。如果不了解这个正常自我的假设,显然会造成危险,老师指导学生的技巧,可能分别属于不同人格结构的层次,以致于在某些学生身上产生不良的反应。

内观(或称正念)就像精神分析一样,是一种“揭露”的技巧,只是两者揭露的是不同的内容。客体关系分化不良和整合不足的人无法忍受揭露的技巧,因为无法正确区别自我和客体的人,也无法使观察的“我”与所观察的内容保持足够的距离,揭露和诠释终归失败。

所以内观对这种功能层次的学生会有实际的危险,所有深入或缺乏结构的治疗,对这种人显然都会造成危险,而且有使他们已经脆弱易碎的自我感更加碎裂的风险。

幸运的是,我认为在大部分情形下,实践所需的严格要求会使这一类学生很难持续接受训练,这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内建的自我选择和自我保护机制。

静坐并不能处理这种精神病理的范畴,它也不是为此而设计的,即使某些做法或可产生偶然的帮助,但静坐可能还是与之互相抵触的。

精神疾病的三种层次

佛教的诊断区分出三种不同层次的痛苦,分别来自不同层次的客体关系经验。一、苦苦(Dukkha-dukkha):或是“普通的痛苦”,相当于稳定的自我结构和完整的客体关系中,因为冲动和禁止两者所造成的神经质冲突,也相当于“人类平常的不快乐”。弗洛伊德曾说,可以借此解除精神官能症的痛苦。二、坏苦(Dukkha-viparinama):或是“改变所造成的痛苦”,相当于边缘型疾病和功能性精神病。这时的核心问题是自我连续感的困扰、驱力和情感的波动、“自我”状态的对立和解离、缺乏稳定的自我结构,以及缺乏与客体世界的持续关系。在这个层次的人格结构中,对脆弱的自我最深切、最广泛的威胁,就是改变,比认同感的形成和客体的持续性更为重要。三、行苦(Sankhara-dukkha):或是“因缘所生的痛苦”,对西方心理学来说,这种弥漫在人格结构所有层次之中,包括政策和不正常都会有的痛苦,是全新的精神病理范畴。在这个层面上,客体的寻找本身就是引起疾病的经验,这和当代发展理论简直就是矛盾对立的。正是企图把自我和客体汇聚出,某种一致性和连续性,才产生了需要治疗的问题。客体关系发展中无比重要的方向,所得到的两个重要成果——身份认同和客体恒常性(object constancy),仍然代表在某一点的固着或停滞。以这个观点来看,“正常”代表发展停滞的状态。

第三种层次的精神病理,正是内观所要处理的人格结构和精神病理层次。不论是佛教心理学、精神分析,或是当前的研究典范,对此都没有清楚的认识。目前这两个体系,在最坏的情形下是被视为互相竞争的疗法,而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不过被视为同类问题的不同治疗模式,要不然就是讲两者都视为约略互补的方法。

客体关系发展的全方位模式

只是,在成为无我之人以前,必须先成为重要某人。个人发展的主题并不是自我或无我,而是自我和无我。自我感,以及洞察自我的连续性与实体性最终只是错觉,这两者都是必须达成的。精神的健全和完整的心理福祉,包括了这两个部分,只是分别在适当发展顺序的不同阶段罢了。想要不顾形成身份认同和客体恒常性的发展任务,而在灵性上企图消灭“自我”,是错误的指导,会造成重大而病态的后果。许多受静坐练习吸引的学生,甚至某些老师,似乎都尝试这样做。而真正需要的,也是临床和静坐观点所疏忽的,就是涵盖所有发展范畴的发展心理学。

根据当代的临床思维,治疗并不是医治老旧的克雷普林(Kraepelinian)医学模式中的疾病,而是让脱轨、停滞或扭曲的发展过程,得以重新建立起来。内观(vipassana)强调发展的过程,不但支撑住原本停滞在身份认同和客体恒常性的客体关系层面的发展,并再度推动发展的过程,以达到更成熟的自我和现实观。

同时有自我感和无我感(按着前后的次序),似乎是实现最理想心理福祉的必要条件,弗洛伊德把这种理想描写成“完美的小说故事“,而佛陀在很久以前就将之称为“苦的止息”,他要教导的就是这件事。

选自:《超越自我之道》第十七章(杰克.恩格勒  易之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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