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洁玉清

    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西部的大山深处的福洞镇，就是我曾经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那儿度过的。我家的房子，是土坯瓦房，（是父母省吃俭用，咬着牙，盖起来的。）坐落在一座山脚下的小村子，房子西侧长着一棵小柳树。门前是一片菜地，一条小道直通南北，向南靠右侧有一口水井，再往前就是一条所谓的大道，能单独开过一辆汽车吧。大道的南面就是一条大河。二十几年，我就和父母，兄弟姐妹生活在这简陋的房子里。离开老房子几十年了，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感，让我总想回去看看.
    今年春节正月初五，我和姐姐妹妹去和龙市探亲，索性绕道来到故地，回到了几十年来魂牵梦绕的故乡，就是想看看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曾经给我们温暖，又给我们留下无限伤痛的房子。汽车行驶在去福洞的路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六十年代，国家正值困难时期，我家八口人，兄弟姐妹六个，当时大哥在外地读师范，姐姐读中学，我和弟弟读小学，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家里生活一直很困难，为了供我们上学，父母竭尽全力含辛茹苦，节衣缩食,艰难地生活着。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学习从来没让父母操过心，而且成绩很优秀。在读书无用论的影响下，村子里的孩子都辍学不念书了，我也和父母说不去上学了，参加劳动，帮助家里生活，父母听了，坚决不同意，说：“就是要饭吃，我们也要供你们上学！”哥哥也坚决反对，跟父母说：“谁不上学，玉清也要上学！”就这样，我独来独往，每天走在去学校的田间小路上，风雨不误。
      1970年，我中学毕业，以“身体好、思想好、学习好”的绝对优势，被学校和同学一致推荐选举去了延边师范学校读书。当时，在我们那个小镇，我被选送上学的消息不翼而飞，我成了新闻人物，被人们交相传送，夸我有出息，夸我学习好，我简直就成了山里飞出的金凤凰，父母为我高兴，为我自豪，脸上露出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家里一度喜气洋洋。我十六岁，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兄弟姐妹，心里有多少不舍、多少留恋，多少挂牵啊。记得那天，我不敢和躺在炕上生病的父亲告别，就背着行李，拿着一个网兜装的脸盆和洗漱用具，在走出家门、走出小院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就在默默地流着，母亲在我身后，千叮咛万嘱咐，我只是静静的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当我上了汽车，汽笛一声长鸣，我不顾一切地向车下张望，看到母亲泪水满面地站在那里，初春的寒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地散在脸上，我犹如万箭穿心，车越来越远，母亲还站在路边向我挥手，我在车上，泪水不停的流啊流，福洞到延吉三个多小时，我就哭了三个多小时······那时，哥哥成家出去单过了，姐姐也出嫁了，我惦记父亲有病没钱医治，惦记家里没柴烧，谁去上山砍，惦记家里的活，妈妈自己干，多么辛苦，惦记弟弟妹妹上学谁带他们·······
     七三年，我师范毕业分配了工作，当上了人民教师，开始了我人生的新旅程。我暗暗高兴：终于可以帮助家里生活了！我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是26、50元，我留下6、50元，把20元钱给了母亲，可是母亲却用这个钱，给我买了两件趟绒衣服，一件是孔雀蓝色，一件是红砖色，还对我说：“当老师了，站在学生面前，要像个样子。”我穿上衣服，在镜子前左照右照，母亲一会儿给我整整衣领，一会儿给我拽拽衣角，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我，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父母对我的一片心啊！我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牢记父母对我的厚望，努力工作，积极上进，参加工作第二年，也就是二十一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他们的脸上又露出少有的笑容，父亲平时很少说话，那天，在饭桌上，他不住的给我夹菜，我知道，那是他在表达他内心的喜悦，表达他对我的疼爱，我的心里热乎乎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父母，为了抚养我们六个子女，供养我们上学、立业、婚嫁，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更忘不了，那多灾多难的黑色年月，一九八一年清明节前夕，我的父亲久病不愈，因没钱而停止了治疗，最终离开了我们，我们兄弟姐妹，跪在父亲灵前痛哭不止，大哥一边哭一边说：“爹呀，我对不起您！”听着哥哥的哭诉，我们心里更悲痛，因为哥哥当时也正重病在身啊！我们忍痛办完了父亲的后事，忍痛安抚着悲痛欲绝的母亲，我们的眼泪却默默的往肚子里流。
   当我们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的时候，更让我们肝肠欲断的灾难降临了，我那可敬可爱的哥哥，在父亲离世的第十二天，又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了，我那敬爱的哥哥，正是年富力强，事业发达的时候啊，我们真的觉得是天塌了，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啊，我恨苍天无眼，我怨尘世不公啊！可是在母亲面前，在嫂子面前，我们又要强忍悲痛，那种感觉谁人能理解？可怜我的哥哥，才华横溢，经纶满腹，琴棋书画，样样出众，闲暇之时，哥哥经常拉二胡、拉小提琴、吹笛子、弹扬琴，弹月琴，弹琴琴，妈妈就坐在旁边随着哥哥唱起东北民歌，歌声、琴声，在我家房前屋后萦绕、、、、、、哥哥才37岁，是中学的校长，34岁的时候，上级就调他到县委组织部或宣传部工作，都因为身体不好而延误了大好前程，我们都盼着哥哥病好了，就去县里工作。谁料想，他却扔下母亲，扔下嫂子、孩子，扔下把他当作顶梁柱、主心骨的弟弟妹妹英年早逝了，我们怎么能接受这个现实，怎么能不痛心疾首，肝肠寸断？！乌云笼罩着我们的心，笼罩着我们的家，笼罩着我们的院落······从那时起，我每次回家看母亲，一踏上回家的路，我就会往事拥怀，泪流不止，让我见景思人的家，让我心碎的家啊！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在延吉工作的弟弟把母亲接到了延吉，从此，我们就永远的离开了那座房子——给我们留下苦难和悲伤的房子。可是，魂牵梦绕，那座房子的影子却挥之不去，念念不忘。老房子啊，今天我们姐妹四个回来看你来了！你知道我们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吗？
    汽车驶进村子前边，我们下了车，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 ：原来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荡然无存，村子里的人不知都去了哪里，到处是残墙断壁、残枝野草，我们徘徊辗转几番却找不到我们家的老房子，我不甘心，继续往里走，我终于认出了那条小路，顺着那条小路找到了我家的老房子！好凄凉啊！房门大敞四开，玻璃破碎，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堆着已经发朽的木棍，大门紧锁着，可是帐子却七扭八歪、横躺竖卧的倒在地上，只有大门边上的那棵柳树（已经长了将近五十年的柳树）静静的立在那里，在风中摇曳，在风中呼号，仿拂在哭述着世事的苍桑，倾诉着人间的变迁！诉说着它的孤独，它的悲怆！我们姐妹四个，踩过倒在地上的木棍，走进院子，我静静地站在房前，感慨万端、思绪万千！岁月的刀霜雪剑、舔舐了老房往日的容颜！那屋脊上的磷磷瓦片，被无情的风雨挪位掀翻，遥远的沙尘将其充填!长出来的凄凄蒿草，头重脚轻向我们诉说着生存的艰难！破损的门窗，破碎了的玻璃，随着光阴的流逝，已失去了往日的光亮。脱落的墙皮，还有那断壁残垣，风蚀岁月、雨洗流年，都已变形!只有飞挂在屋檐下的蛛网虽已残破，却还网破丝连!筑在老屋檐下的几处燕巢，还紧紧地粘贴在墙上。被风堆积在窗台下的沙尘，层层叠叠在风中打旋！飞挂在窗棂上的塑料袋、条条缕缕随风飘动，好不凄凉。我们静静地站在房前！噙着眼泪，听着心在鸣咽，我移步伸手摸摸残损了的门窗，摸摸被风雨触蚀了的墙，朦胧的眼前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耳边掠起一声熟悉的声音，那是父亲饱经风霜的脸，那是母亲充满爱的呼唤！身影就在眼前，呼唤就在耳边，瘦骨嶙峋的身影，忧伤憔悴的双眼······我再也止不住的眼泪，任由夺眶流淌奔泻！我们曾经的家啊，你虽简陋，却是我青少年时遮风避雨的港湾！多少伤痛、多少欢喜，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如今听不到院里的鸡鸣犬吠，看不见房顶上的缕缕炊烟！那是世事在演变！割不断的故乡情，流不尽的亲情泪，多灾多难的岁月，悲欢离合的记忆，深深地烙在我的心田！我走进屋子，只见蛛网密结，墙徒四壁，处处皆是令人伤怀景象。将近四十年了，屋子没有改变原来的样子，墙还是那面墙，炕还是那铺炕，锅台还是那座锅台，只是到处破烂不堪，一片狼藉。站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里，举目四望，目之所及，往事历历，情丝悠悠，想起我们全家八口人曾经在这里虽然艰难度日，但是我们却很和睦，有疼有爱，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可是现在，父亲，母亲，哥哥，弟弟，你们现在都在那里？你们还好吗？想着离我而去的亲人，看着身边的姐姐妹妹，泪水就像开了闸门一样，又一次奔涌出来······故居的情怀、往昔的伤痕、那是割舍不去的思念！不堪回首的喜怒哀乐、埋藏在心中的滴滴点点、让我泪雨涟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姐说：“我们走吧。”我打开包，拿出相机，拍下我最割舍不下的老房子的身影，随后便含着泪离开了。走在村边的小路上已是夕阳西下，却不见村子里炊烟袅袅，不见往日里的邻人和朋友。一路上音容全无，杂草蔓道，一阵阵凄凉之感让我内心无法的平静，是一种重归后的激动，还是一种离别前的伤感，泪水总是不停的往外流。默默地，我们上了车，车开动了，在泪眼模糊中，房子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在回望的目光中，我的心好痛，老房呵，你也许怨恨曾经与你为伴，依你避风挡雨的主人，离你而去；老房呵，你也许埋怨过命运的无情，总给你太多的苦难与不幸。老房啊，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机会来看你，随着时间的推移，世态的变迁，你终究会残破、倒塌、化为灰烬，可是你给我的记忆是无尽的，是永恒的！那棵大柳树，还在风中摇曳，好像在和我们挥手告别，历尽苍桑的大柳树啊，不论你经历多少风霜雨雪，不论你走过多少严冬酷暑，但愿你生命永存！ 
    汽车在疾驰，我的心潮还在翻滚着。我渐渐地明白了自己的这份感情。故居，最初我以为自己仅仅是回来看看，但是，那种微妙的感觉一点一点浸入我的心，不知不觉中早已凝成了挥不去，抹不掉的深深眷恋。我以为自己太幼稚，仅凭着对故居的一面之约，便想化去我内心长久的思念，见过了老房子，的确让我从心底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怀，甚至还感受到无比的亲切。而对老房子的眷恋更是有增无减，愈加浓厚！童年，故居给了我学习的快乐时光；少年，故居又给了我展翅高飞的激情岁月。故居永远在路的前方，它牵引着我一生不息的脚步，在风雨中一路踉跄前行。出航的船只，最终的归宿是港湾；远去的飞鸟，永恒的牵挂是古林；奔波的旅人，心中时刻惦记的地方，还是养育自己的家。我对故居怀有一层特殊的情愫,在风雨飘摇六十载的岁月中，它曾经承载了我十六年的喜怒哀乐。那些青葱岁月演绎的人生片断，如今随着故居的离去的斑驳都成了无绪的乡愁,在我的肺腑间游荡,时时牵扯着我的心。
     汽车行驶在曾给过我梦想的小路上，眼望窗外的一片凄凉，我多么期盼有一天，我生活过的那片土地能够重现生机，让我眷恋的心，能够放飞在那片绿色的小山村，放飞在我曾经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