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吴殇王 两位古财神

个人日记

       古往今来,国人最喜爱的神仙,当属“财神”无疑,因为中国有句古话叫“人为财死”。而上下五千年,中国财神也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受供集团,有无数的民间传说,蔚为丰厚的文化背景。单说正财神,便有文财神比干、范蠡,武财神赵公明、关公;单说赵公明,他手下又有“招宝天尊”、“纳珍天尊”、“招财使者”、“利市仙官”,有说,人要发财非通过他们不可。然而,在扬州人的心目中却有他们独特的“财神”。

一、邗沟边有座不供财神的财神庙

相传早在汉代,扬州百姓便在古邗沟南岸造了一座不小的“财神庙”,但庙里供的不是财神,而是两位吴王木雕坐像,正座是春秋末的吴王夫差,副座是西汉初的吴王刘濞。据说,神龛两旁原有一副楹联写出此庙殊异——“一殿两王天下少,庙门朝北世间无”——天下庙门多朝南,惟有这庙门朝北,朝北是因为夫差北上争霸而筑邗城、凿邗沟。

其实,这两吴王的政治名声都很糟糕,一个是贪恋女色的“亡国之君”,一个是野心勃勃的“分裂分子”;他们的下场也很不好,一个被困自杀,一个被抓毙命。可扬州人不管他们背过什么历史骂名,戴过什么政治帽子,只是世世代代“饮水思源”,记住他们的恩泽,筑庙以祀。

不消说,这座历时2000多年的“财神庙”屡遭毁夷,但屡毁屡修。最后一次拆毁是在20世纪50年代,但2007年又在规划空前规模的复建,不过更名为“邗沟大王庙”,还要新辟“大王庙广场”。我一直关心复建的消息,新近看相关文章说,复建的庙址北依邗沟路,南临古运河,距原庙遗址仅500米,是一组仿古建筑群,庙殿中高悬“恩被干吴”的金匾,神台上东为夫差、西为刘濞,两王“袍带飘逸、古貌岸然”,殿前有两副楹联:“曾以恩威遗德泽,不因成败论英雄”、“遗爱成神乡俗流传借元宝,降康祈福世风和顺享太平”,饱含扬州人民悠久的感念之情。

二、夫差缔造了扬州城

周武王灭商之后分封天下,划出一块“淮南江北海西头”(淮河之南、长江以北、黄海西头)的大地盘,分给他一个叫“叔”的小儿子,立了一个子爵国,名“邗”。“邗”这字如今很生辟,在现代汉语词典上已经找不到它原本的释意。古时称“干”为“邗”,而“干”有一层意思是“水边的崖岸”。子爵国虽级别不高,公、侯、伯、子、男,属第四等,但“邗”的范围可不小,北与淮河下游的淮夷接壤,南与长江以南的吴国隔江相望,包括现在的扬州、泰州、南通一部和安徽的好几个县。

春秋末年,长江以南被称“荆蛮”的吴人振兴了。吴人始祖系周文王伯父的后裔,也在西周初年受封立国,先都蕃离(无锡),后都吴(苏州),属地为现在的江苏省南域。吴王阖闾在今天的苏州建都,任用伍子胥和孙武攻破楚国郢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阖闾的儿子便是夫差。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在夫椒(太湖洞庭山)大败会稽(绍兴会稽山)越军,越王勾践成了他的家奴,越国还给他送来了天下最美的美女西施。于是,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称霸江南很不过瘾,决计北上“伐齐”。“齐”远在山东半岛,而“吴”在河网纵横的长江下游,“不能一日而废舟揖之用”,水师是吴军的主力。但当时内陆无水路北上,他便率水师远渡黄海,不料遭齐军舰队的拦腰伏击,打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海战,结果吴军大败。夫差不服输,仔细琢磨过去父王阖闾伐楚,凿“堰渎”以沟通太湖和长江的经验,策划构建内陆水上通道的攻略。于是,首先灭了江北的“邗”,翌年,也就是公元前485年,以“邗”发端,向北弯弯曲曲挖一条长约150(也说190)公里“邗沟”,先因地制宜把周边几个湖泊连接起来,进而沟通长江、淮河,形成北上运兵运粮的水路。

一心只为作战的他也许绝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就使中国的南北交通从笨拙的“木轮时代”开始进入便捷的“漕运时代”。学界公认:“邗沟”是世界上最早的运河,也是中国古运河的滥觞。尽管现在已萎缩成一段仅5公里的小河,它却承载着极其厚重的历史,以珍稀古董的风采,昭示着2千多年前扬州人民和吴国将士“万杆耒耜走江淮”的开河场景。

在开挖邗沟的同时,夫差还做了一件同样了不起的事,那就是在邗沟靠近长江一端的丘陵上造了一座城,名“吴城邗”。也许他当初的考虑只是作为一座军需物资转运的港口,而并没有想到日后这里会成为一座因水而兴、名噪世界的通都大邑。我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左传》,在周敬王三十四年(前486)一段记:“吴城邗,沟通江淮。”对此,西晋著名“左传癖”杜预作了这样的注释:“于邗江筑城穿沟,东北通射阳湖,西北至末口入淮,通粮道也。”这也是扬州建城的最早记载。

因而,扬州人称:扬州是世界上最早的,也是中国唯一与“古运河”同龄的“运河之城”。格外有意思的是,现在有数十座城市在争“运河之城”名份,因为“古运河”在元世祖手上挖成了从南到北直贯京、杭的“大运河”,长达1800公里,流经数十个城市。但扬州人说:“只要稍微翻翻历史,谁都得承认是先有邗沟,后有古运河,再有大运河嘛。”

三、刘濞使扬州“富可敌国”

再说汉吴王刘濞。刘濞比夫差将近后300年,他并非吴人后裔,而是汉高帝刘邦的侄子,原为军中骑将,在平定淮南王黥布谋反的战斗中屡建战功。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年仅20岁的他,便被刘邦作为一名“壮王”,分封到吴国为君,因为刘邦担心“荆蛮”人不服皇权,“需选壮王镇之”。当时刘濞受封的“吴国”范围很大,包括东南地区的“三郡五十三城”,广涉现在的苏、皖、赣、浙、闽诸省地盘。

他很有经营头脑。首先抓住“吴城邗”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扩建“广陵城”;接着致力研发当地资源、充分利用汉初盐铁开放政策,“煮海为盐、凿山铸铜、减赋免役、奖励耕种”,“煮海为盐”开创了振兴扬州的基础产业——盐业,“销铜铸钱”使吴国“钱布天下”,而“减赋免役、奖励耕种”更使江淮成为渔米之乡;再接着,他将邗沟东延开掘20里,辟为专门的盐运水道,使水道与各盐场相连,发挥江淮水网的巨大潜力,形成规模化的盐业产销链,为扬州的日后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

说到扬州盐业的产销链,实在应该多说几句。晚清文学家黄钧宰有句传世甚广的话:“扬州繁华以盐盛”。盐这东西,人类缺不得,缺了便难以生存,所以,盐的价值自古就超过黄金,甚至不少国家把盐做成“盐币”,作为财富的象征。而“煮海为盐”又被认为是最古老的产盐方法。听扬州人讲,古时往一滩滩砂田洒上海水,水在日晒下蒸发,盐卤则凝结于砂内,将砂入坑,再浇海水,洗出浓卤,后用锅煎,就成了盐。扬州临海,有用之不竭的海水资源;扬州靠江,又有得天独厚的漕运条件。刘濞抓住这一巨大商机,使扬州很快“富可敌国”,诗人鲍照在《芜城赋》里这样描写刘濞时代的扬州:“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街市车轴互相挂撞,“轊”,音wèi ,古代套在车轴头的铜制圆筒),人架肩(行人肩膀互相碰撞),廛閈扑地(人居密布,“廛”音chán,平民所住的房屋;“閈”音hàn,里巷的门或墙),歌吹沸天(歌唱和吹奏之声喧天),孽货盐田(经营盐田而发财,“孽货”:繁殖货币),铲利铜山(开采铜山而获利)。才力雄富,士马精妍(兵马装备精良)。”

四、扬州第一次大繁荣

在历史上,扬州曾有过三次天下瞩目的大繁荣,分别在两汉、隋唐和明清。究本溯源,古人把这三次大繁荣,公认为“因水而兴”,“因盐而盛”。夫差的邗沟开挖和刘濞的盐业开创,不仅为扬州奠定了2000多年蓬勃发展的基础,而且直接成就了两汉时期扬州第一次大繁荣。关于扬州第二、三次大繁荣,容当后叙,在此仅对第一次大繁荣浅述一二。

由于年代久远,两汉历史遗留的文字记载较少,但人们根据考古发掘的墓葬文物,印证了当时扬州的繁荣。扬州地区发掘的汉代墓葬是颇具名气的,有考古资料说,在长达400多年的两汉,分封到扬州的诸侯王载入史册的就有16位,东汉中后期无案可考,推算应有20多位,而官僚贵族不计其数,因此形成了蜀岗丘陵地区密集的侯王陵墓和庞大家族墓葬群的奇特景观。近半个世纪以来,在扬州境内出土了数以万计的汉代文物,有丰富的陶器、多彩的漆器、精美的玉器、雋秀的铜器等等,其中,品种繁多的餐具、酒具,显示了当时扬州人(至少是扬州上等人)生活的富裕和饮食文化的源远流长;而出土的完整成套的沐浴器具,又反映了他们引领时代的卫生习惯和源远流长的沐浴文化;特别是墓葬中的铜镜,质材细密、纹饰精美,既显示扬州制铜业的鼎盛,也彰明扬州人美容与服饰的讲究,不然要那么多镜子干嘛?关于扬州的铜镜,到了唐代文字记载就多了,不仅是深受皇室酷爱的贡品,还远销国内外,成为千年不衰的中国品牌;另有汉墓出土的扬州玉器,后来也发展为享誉世界的悠久品牌;而出土的汉代奁盒(古代妇女的梳妆盒),“黑漆光彩如新”,所绘龙凤玲珑生动,这又为风靡天下的扬州漆器提供了盛名之源。

这里需要格外引述一段考古学家对扬州汉灯的惊人描述(笔者只见了照片)。1980年在邗江县甘泉2号东汉墓出土了一盏“错银铜牛灯”(恐怕这是现代考古学家的命名),高46.2厘米、长36.4厘米,由均可拆卸擦洗的灯座、灯盏、烟管三部分组装而成,灯座是一只俯首站立、雄健壮硕的黄(铜)牛,牛腹中空,背负一盘圆形灯盏,盘上饰两片可以灵活转动的灯罩,其中的一片有镂空的菱形格,起到散热、挡风和调光的作用。最巧是灯罩,罩上有一个穹形的盖,盖顶有一根下弯的烟管,弯管与牛头上凸出的短管相连接,灯火燃烧时,烟尘通过烟管导入牛的腹腔,被盛在牛腹的清水吸收溶解,从而确保室内空气不受污染。这灯设计之睿智、工艺之精湛、纹案之华丽、线条之流畅、铜银搭配之光鲜,无不令人叹为观止,标志着汉代扬州的手工业技术和文明意识的高度发达。

而更能标志汉代扬州第一次繁荣的是人才辈出。继吴王刘濞“富可敌国”的经国良策之后,扬州还产生过江都相董仲舒(使儒学成为官方哲学的大思想家)《举贤良对策》的著名治国方略、产生过江都王刘建女儿刘细君(汉武帝侄女,史称“江都公主”)为民族修好而下嫁乌孙的大义之举。另有一位广陵太守张纲的平乱安邦之举也深受后世传颂。

且说张纲。《后汉书》列传卷《张纲传》有载:扬州人张缨,“不堪侵枉”(不堪忍受迫害),率数万人造地方官府的反,杀了刺史和太守,动乱持续十余年之久,朝廷每年都应广陵郡的请求派重兵镇压,但镇压愈甚,反抗愈烈。朝中奸臣想害死刚直不阿的张纲,乘机向汉顺帝推荐张纲去担任广陵太守。张纲临危受命,轻车简从前往赴任。他以柔克刚,对造反者非“开战计伐”,而是“径造婴垒,以慰安之”(直接来到张缨营垒,安抚他们)说:“前后二千石多肆贪暴(以前几任太守多是任意贪婪残暴;“二千石”系汉朝太守的通称),故致公等怀愤相聚(所以使得你们心怀愤恨聚在一起造反)。二千石信有罪矣(太守确实是有罪啊),然为之者又非义也(但造反的人也是不义的)。今主上仁圣(如今皇上仁慈圣明),欲以文德服叛(要以文明道德说服反叛者),故遣太守(所以派我来),思以爵禄相荣(想赐以名利使你们兴盛),不愿以刑罚相加,今诚转祸为福之时也(现在实在是转祸为福的好时机啊)。……”张婴听了,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说:“荒裔愚人(我们偏远地方的粗人),不能自通朝廷(自身不晓得朝廷的政策),不堪侵枉(又不堪忍受侵害和冤枉),遂复相聚偷生(便总是聚在一起苟且生存),若鱼游釜中(像鱼游在锅里),喘息须臾间耳(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今闻明府之言(今天听了贵太守的一番话),乃婴等更生之辰也(就是我张婴等人获得新生的时候啊)。”于是,第二天,张缨率部下万人和妻子儿女,反绑自己的双手投降归顺。张纲请张婴喝酒,“亲为卜居宅,相田畴”(亲自给他选择住房和田产),妥善安排其部下,让他们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愿意当差的,都招聘进来。众人心悦诚服,扬州一片安定。

张纲在广陵郡仅一年,就病死在任上,只活了46岁。在他重病期间,百姓喊天哭地:“千年万载,何时才能再遇此君”。他死后,“百姓老幼相携,诣府赴哀者不可胜数。张婴等五百余人制服行丧,负土成坟。”

五、夫差与刘濞之死

再说夫差与刘濞之死。千百年来,人们对夫差的死编出了多个版本。

有版本说夫差死于“仁”。当大夫伍子胥力谏斩草除根杀掉越王勾践时,夫差言:“吾闻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吾非爱越而不杀也,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意为:我听讲诛杀投降者,要祸及三代,我不是同情越国而不杀他,是怕遭皇天问罪,所以只想教训他,但赦他不死。当看到勾践三年如一日在吴国卑躬屈膝为奴,夫差“更坚定了自己的初衷”,伍子胥再劝他斩草除根时,他反倒十分坚定地替勾践说话:“(人家)弃守边之事,亲将其臣民,来归寡人,是其义也。躬亲为虏,妻亲为妾,不愠寡人。寡人有疾,亲尝寡从之溲(亲口尝我的大小便),是其慈也。虚其府库,尽其宝币,不念旧故,是其忠也。”最终他干脆把勾践放回国,还亲自送到城外,动情说:“寡人赦君,使其返国,必念终始,王其勉之。”然而勾践却没有夫差这份仁慈,十余年后,越国包围吴国,勾践命人“书矢射之”,列夫差6条罪状,逼他自杀。夫差不愿死,期待勾践产生像他过去那样的恻隐之心,但勾践毫不心动,再传话:“今君抱六过之罪,不知愧辱而欲求生,岂不鄙者?”并扬言,你不要逼我部下动刀啊!于是夫差绝望了,长叹一声,“引剑而伏之死”。

另有版本说夫差死于不甘屈辱。他凭借坚固的姑苏城整整抵抗了三年,勾践本来也想免他一死,放出话说,准备封他到浙江定海的舟山群岛,去管理一百家民户。可是夫差听了苦笑说:“吾老矣,不能侍奉君王了。”遂以“三层丝帕掩面”,伏剑自杀。

又有说当时吴国正遭受空前干旱,“仓廪空虚,市无粮米,民怨沸腾”,楚国为支持越国乘机灭吴,向越军出售了一种他们发明的杀伤力极大的琴氏“弩机”(弩重369公斤,必由力士以坐姿用两腿两手合力踏张),“强弩力达十二石,射逾六百步,所射无脱”,另外越国还装备了“双孔连发弩”(可连射双箭)、“抛石机”等新式武器。当然,这些都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则是众所周知的夫差深陷越国美人计,沉迷于西施、郑旦,逼杀精英伍子胥,又连年征战齐、晋,耗尽军力国力。

至于刘濞之死,却另有一番悲壮。其实,这位经邦纬国的高人并非像陈陈相因的官方史文给他定论的那样是什么“富可敌国之后,便野心勃勃,妄图颠覆汉朝”。稍微琢磨《前汉书》便知,刘濞从汉高祖十二年起做吴王,到汉景帝三年发动“吴楚七国之乱”,经过了高祖、惠帝、高后(吕雉)、文帝、景帝等五任皇上,长达40年埋头苦干、励精图治,为国计民生所做的贡献,恐怕堪称汉代最杰出诸侯之一。很难想象,一个“野心家”,年富力强不造反,而岁过甲子却要去跟专制极权拼老命。他是忍了又忍,实在忍无可忍。早在他造反之前23年,也就是汉文帝三年(前177),他儿子刘贤在京城伴皇太子刘启下棋,一不小心话没说好,竟被太子当场用棋盘砸死。刘贤是刘濞寄予厚望的长子,十六岁就加冠礼,替父亲上京为皇室和宗庙服役,侍奉皇太子刘启。刘濞得悉爱子死于非命,悲愤不已,20余年托病不去京城上朝。可想,他本打算顾全大局,一辈子忍气吞声算了。可轮到那杀他儿子的太子刘启继位,当了汉景帝,采纳晁错的《削藩策》,要一下把吴国属下的三个郡削掉二个,刘濞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旧恨新怒齐涌心头,遂与楚、赵、胶西、胶东、淄川、济南六国结为同盟,集结二十余万人马,打出“请诛晁错,以清君侧”的旗号,举兵西向,直逼长安,吓得汉景帝赶快把晁错杀了,但刘濞一不做二不休,进而声称要夺皇位。史称“七国之乱”。此乱时间很短,只3个月,就被太尉周亚夫击败,刘濞败走丹阳(今江苏丹陵),准备联合东瓯王继续顽抗,不料,汉廷以重金收买东瓯王,将刘濞刺死,割下头来,用木匣装了,“驰传汉景帝”。

如今,扬州空前规模的大王庙就要竣工了,人们将永远缅怀夫差和刘濞开创了国粹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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