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 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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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茫然四顾,也见不到想念的人,不必忧伤,有些人,是属于心灵的。
 
                                                               ——题记 




 


 (一)

 
深秋的街头,风吹叶落的黄昏,总是轻易搅起清愁。

我站在深秋的街头。一位推车卖水果的大姐迎面走来。无意一瞥,看到成堆摆放的葡萄,苹果和雪梨中间,缀着几个果皮鲜红的石榴,有的已经裂开果皮,露出里面晶莹的果粒。

“哦,石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我离开小镇已经二十年。每每见到石榴,一颗心,依然会在刹那间暖暖的疼。


“这是我们自己家种的
石榴,吃不完,搭着别的水果一起卖,刚摘的,妹子要吧?”
我笑着点头,把它们一个一个小心装了袋子。
我想起良宇哥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想小镇。想良宇哥......

我不想直径回去了。拐了另一条路去江边。此刻,惟有那儿的晚风,远山,渔火,月下的江水微澜才能融合一颗云涌着旧时光的心。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会藏着那么一个地方,一个人。它让你用一辈子去离开,但不管你走去多远,离开多久,你能带走的,不过是你的双眼,你的双脚。在一程又一程的路上,你可以融入新的风景,遇见新的人,却终不能够,放下那个地方,那个人。

挨着江边的栏杆,轻轻剥开一颗石榴,未及品出当年的味道,喉头便骤然哽出一汪柔软的眼泪。这泪,与忧伤无关。

有时候,时光可以承载日积夜累的思念,眼泪却承不住刹那间的哀愁。

哀愁,是因为怀念的那些时光太好

有些时光,因为太好,日后总让人不忍去翻启。
然,某一刻你不经意低头轻叩,它们又仿佛只是在昨天。

那时,记得每年秋天,我们吃得最多的水果就是石榴。在我们南方小镇,几乎每个飘着烟火的院子里,都会有一棵石榴。良宇哥院子里的那棵石榴,秋天里结的果又多又甜。每天放了学,
良宇哥会给我和良婧摘石榴。每一回,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把大的那一个送到我手上。每每惹得良婧抗议——哥哥偏爱哦,总给念念挑大的。

是的,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时光,都是在良婧家的小院子里度过的。我家和良婧家隔着屋檐,门对门。良宇是良婧的哥哥。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妹妹,我只有母亲,母亲也只有我。素日里,有良宇哥哥和良婧相伴,我并不感到孤单。

倘若那时有人问我,世上最好的哥哥是怎样的,我会说,是良宇哥哥那样的。现在呢?如果有人问我,世上最好的男人是怎样的,我还是会说,是良宇哥哥那样的。

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常常只和一个人有关。那些有良宇哥疼惜的少年时光,是我这一生暂不识离散、不知忧愁的快乐时光。我曾经想问良宇哥,他那样疼惜我,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爸爸庇护的可怜虫吗?但我从来没有机会问。等到后来,也就不会再问了。


春来,院子里该种新花了。良宇哥会问我,念念喜欢什么花?
我说:“栀子花,茉莉,蔷薇......”良宇哥熟练地把旧土翻晒,又培上新土,种上
栀子花、茉莉和蔷薇。那样,到了来年春天,我们坐在院子里,风一动,花香轻溢,仿佛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带着绵绵的花香。

八岁那年,我和良婧听良宇哥讲故事,讲到人鱼公主变成泡沫飞上天,我
汪汪地抽嗒起来“人鱼公主变成泡沫,会疼吗?”
    
良宇哥看着我,那样温和地看着我:“会疼,可是人鱼公主很勇敢,疼也不会哭......”他伸出手,把我脸上淌落的泪珠轻轻擦去了。

十四岁那年,良宇哥带我和良婧去看戏。回来的路上,突然起风,天很黑。人群中,不知是谁恶作剧的尖叫一声,大家顷刻慌乱了。慌乱中,我重重跌了一跤,把下巴磕破了,血滴落在衣胸,又湿
又粘。良宇哥把自己衣服的一只袖子用力扯下,让我捂住伤口。蹲下身,二话不说,把我背起来就走......

十七岁的良宇哥,并不高大。他背着十四岁的我,负载该多么沉重?良宇哥的脖颈上都是汗。在那样的夜晚,我第一次闻到一个男子浓浓的汗味,也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那样急促有力的心跳声。在镇卫生所里清洗了伤口,上好药,疲惫的良宇哥看上去,突然那么忧伤。
“念念,疼吗?”他看着我,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刚才有点疼,现在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也许是某一种我尚未明了的幸福溢满着我的心田,我甚至,对着良宇哥
笑了起来。

十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病,病了好久。医生说是我体质偏寒,太难排汗所致。用新鲜苍耳煎水服用,可以慢慢改善。
从此,找新鲜苍耳的工作又被良宇哥包揽了。后来,良宇哥干脆把院子里的花挖起来,种了苍耳。
 

院子里没有了
栀子花、没有了茉莉花,苍耳散发着隐隐的苦青味。良宇哥端着小碗,躬着身,细细摘捡长好的苍耳子。我坐在石榴树下,看着他清瘦儒雅的脊,十五岁的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水一样甘甜的柔情。

我突然,那么渴望能和良宇哥永远像那样呆在一起,在这个小院子里,一天也不要离开。

“良宇哥......”我的轻唤里,因为涌起的依恋,忽然有了轻轻的忧伤。
良宇哥回头,只是温和地一笑。他笑起来,总是那样。像阳光洒落在春草上,那么清新,那么温暖,那么让我喜欢。

唉,良宇哥又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悄然绽开的,那一朵小小的风花?
    
“念念,你知道吗?苍耳,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卷葹。”
“ 哦,
卷葹.....”

“你知道吗?卷
葹,拔了心也不死。多么顽强啊。”
“哦,
拔了心也不死......”

“相信良宇哥,你的病很快会好起来的。”

我不语,抬头看天。小镇的天,蓝得那么惆怅。
如果病一直不好,良宇哥会一直在这儿给我摘苍耳吗?


(二)


隔年,我的病终于渐渐好了。院子里的
苍耳却一直在那儿开花结果。良宇哥一直舍不得除。
    
我和良婧上高中。良宇哥也离开小镇去读师范院校了。小院子里,因为少了良宇哥而多出许多空落。当然,期间依然会有花儿绽放一样的幸福时光。那是我和良婧收到良宇哥来信的时候。那些信,浸染良宇哥风洒飘逸的笔墨,向我打开了一个辽阔而美好的精神世界。良宇哥读的书真多,不知道比我和良婧要多出多少倍。从他那儿说出的话,总那么契合人的心。

那时,
喜欢捧着那些信,一个人坐在开满雏菊花的小河边,和着潺潺的水声把它们轻轻诵读。也喜欢搁在夜晚的枕旁,一盏台灯下,一遍又一遍翻阅。

那些信里,良宇哥从未同我说过儿女情长的只言片语,我却一直认为,良宇哥喜欢我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我
喜欢他那样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不必开口说出来。倘若喜欢了一个人,便是这样吧,他对你的每一点好,都会让你不由自主地当成他喜欢自己的砝码。

因为喜欢,我渴望成为良宇哥那样的人。良宇哥读过的书,我都想读,良宇哥去读师范,我也要考师范,毕业后,回同一所学校教书。然后,天长地久的在一起。

啊,请原谅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早熟的爱的情衷吧。

其实,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到一个可以给你激励给你鼓舞给你方向,让你一心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是多么重要!对于我,良宇哥就是那样的人。我甚至想,或许我生来,就是为了良宇哥而来的。

良宇哥毕业后婉拒学校让他留校的好意,他回到他热爱的小镇,成了一名他理想中的中学老师。

我跟良宇哥说,我也要考他当年的大学,和他一样,当一名老师。

在良宇哥的默然期许和一如既往的关爱里,我仿佛已经触摸到摆在我面前的,我渴望拥有的那一种幸福。

妈妈常看着我幽叹:瓜子脸的女孩生得漂亮,只是没什么福气啊。可怜的妈妈,她对我,竟是
一语成谶。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天,良宇哥手里牵着一个姑娘的手,把她带回家。那是我未曾见过,良宇哥也从未跟我和良婧提起过的姑娘。她长得真好看,站在俊朗文雅的良宇哥身旁,是那么契合。
    
“念念,这是
秀姐姐,以后,就是你和良婧嫂子了。良宇哥又说什么话,我已经听不到了。
脑子里,只有轰轰的,空荡荡的回声。我的脚跟发软,浑身虚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良宇哥家的小院子里走回来的。

我呜咽着翻开良宇哥从前写的信,却不知道要从哪一封哪一段读起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孤儿。

难道良宇哥,从来只是把我当妹妹,从来就没有,没有像喜欢一个女子那样喜欢过我吗?
 
那天,我抱着良宇哥几年来给我写的信,一个人来到河边。那开满雏菊花的河边,曾留下我多少天真美好的梦想啊!
 
我流着泪,想把良宇哥那些信叠成小船,把它们放逐到河中。可是,这些激励我走过青春岁月的信,都是良宇哥一字一句写出来的,我又怎么舍得?

就那样,我对着空阔的原野,茫然无助地放声大哭。
这突然断裂的人生,除了痛哭,我已经没有别的缓冲方式。
 
天渐渐暗了,下起雨来。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悲伤,饥饿,加上淋雨,我开始发烧,
浑身疼痛。我甚至以为我会永远跌落在那河边,再也走不回人间。可是,良婧来了,良宇哥也来了。是的,是良婧,她知道我喜欢来这河边发呆。

“念念......”
    
哦,是良宇哥在叫我吗?
是的,是良宇哥,他手中的伞,已经擎在我的头顶。而那时,我心里的疼,最疼的那一刻已经过去。
我懂得良宇哥,但凡他做的事,一定不会错的。我相信良宇哥一定有他自己的苦衷。

“良宇哥,对不起,念念不是故意的。”我抬起头,努力想对良宇哥挤出一抹微笑,却怎样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我其实,我其实真不想让良宇哥看到我的忧伤和难过。

“傻丫头,你存心想让良宇哥心疼吗?”良宇哥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泪水滑落过他苍白的脸庞。
    
我摊开手掌,掌中是几颗已经被我握得温热的苍耳。我发着高烧,烧得没有一丝力气。
   

良宇哥把伞递给良婧,什么也没说。就像当年那样,他背起我就走,在细密的雨中,我们三个人默默地走了回去。

“良宇哥......葹,拔了心也不死......”我喃喃自语,无声的眼泪淌落在良宇哥的背上。


(三)


后来,是良婧跟我说了云秀。

云秀是良宇哥学校里同年级的老师,对良宇哥,她一直像我一样,默默喜欢。若不是深爱在心,云秀又怎么能在那样危急的关头,毫不犹豫地为良宇哥做那样的事呢?

她是拿命来爱良宇哥的。
 
在同组外出学习的途中,一辆迎面驶来的车,下坡失控。就在撞上他们小车的那一刹,云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副座上的良宇哥。因为云秀,
良宇哥没受什么伤。云秀的一边手臂却受了重创,虽然没有切除,过后看起来仍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但那只右手,却再也拎不起一点东西,甚至,她再也握不住一只写字的粉笔。

可云秀,还是个没有出嫁的姑娘啊。

良宇哥跟云秀说,他要照顾她一辈子,如果云秀不肯嫁他,他这辈子再不会娶任何女人为妻。

因为是良宇哥,所以,一定会那样做的。


后来?后来当然没有电影里惯常上演的那些情节了。
后来的一切都很平常。
人生哪有那么多纠结与曲折呢。生活的原义本就这样朴素——缘分定了,宿命定了,日子也就进入了生活应有的简单与平常了。

那一年,良宇哥和云秀结婚后,像所有幸福的婚姻一样,他们的日子过得温暖安实。我想,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嫁给良宇哥这样的男人,一生都会过得很幸福的。

云秀是个好女人。一个可以拿命来爱的女人,这世上能有几个?
只要良宇哥和云秀是幸福的,我又有什么可忧怨的呢?
我总是努力记住这一点——只要良宇哥一直是幸福的,就是最好的。不管这幸福是谁给他。

良宇哥院子里的苍耳一直都那样繁茂。
我曾跟云秀说,如果觉得苍耳不好看,她可以挖起来种别的花。
云秀说不能除,因为良宇哥说这些苍耳还可以止她时常复发的手痛,他喜欢,就留着它们吧。
我和云秀相视一笑,各自的温柔在心底漫开。

那一年,我也考上了良宇哥从前就读的师范,离开了小镇。
良宇哥用自行车驮着我的行李,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
他只说:念念,你就安心读你的书吧,别惦记妈妈,良宇哥和云秀会照顾好妈妈的。
我拼命点头,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毕业后,我应聘了省城一所私立学校,把母亲接到身边。从此,再也没回过小镇。
是的,我不想良宇哥为我担忧,不想他担忧我一直都没有把自己嫁出去。

第一次离开小镇,是良宇哥送我。最后一次离开,还是良宇哥送我。
黄昏的路上,静静
斜阳,把影子拉得好长。
良宇哥漫不经心地说起小时候的事,我便一路轻轻地笑。

轻轻地笑,其实是不想
让离别的泪沾染脸颊。
 
    
“还记得吗?那时你哭着问:人鱼公主变成泡沫,会疼吗.......那样子,真是傻得让人心疼啊。”
“哥哥说,会疼,可是人鱼公主很勇敢,疼也不会哭。”

顿了顿,良宇哥笑着看我:
“那时候,就在心里想,我要用一生来疼爱这个傻孩子,要等她长大,一辈子守护她.......现在念念长大了,良宇哥放心了”
“嗯,念念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 


    
眼泪还是落下来了。良宇哥的,我的。只是,我们都假装看不见。

静静
斜阳,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到了火车站。良宇哥突然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我手上。
封口是开的,里面是一张相片。我少女时候的一张旧照。

“相片,还给念念吧,哥哥已经把念念放在
这儿......”良宇哥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
“嗯......”我微笑点头。

翻开相片的背面,一行已经泛黄的熟悉的小字跃入眼帘:
我的小人鱼公主,我的念念

“念念,记得找个好男人,帮哥哥来照顾你啊。”
“嗯......”
    

(四)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良宇哥在一起。那一次离开之后,我就再没有回过小镇。

我是答应过良宇哥的,答应找个好男人来帮他照顾我。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没有再遇到为我种苍耳的男人。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遇到了。
世上只有一个良宇哥,而我,只有一颗心。
我并没有刻意要一个人生活,只是,我再也爱不起别的人。

妈妈走后,我来了现在的小镇。离良宇哥越来越远了。
在这儿没人知道我是谁。

其实,一个人生活也挺好。我习惯了一个人来来去去,看山看云。并不觉得寂寞。

我并不觉得寂寞。良宇哥从前的信我一直带在身边。依然常读。也写,只是从来不寄。
我还写了很多温暖的故事,所有的结局都是圆满。因为这些故事,人们开始关注一个笔名叫苍耳的作家。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叫苍耳的作家,她到底是谁。

我信命。这一生,爱或不爱都是宿命。
我从来没有对良宇哥说过一个爱字。
却一直无法再爱别的男人。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良宇哥栽种的一株苍耳。
拔了心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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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事 

初稿:2014-08-16
完稿:201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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