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雪殇☆伤感故事
个人日记
(一)
雪很大,铺天盖地的,一个早上,小小的院落便无一处杂色。风很猛,疯狂地摇晃着院子里简陋的草棚。棚上的草屑抗不过这一番拉扯,与雪花在半空飞舞着,东撞西撞,最终飘落地上,又滚入墙角。
屋子里,我将整齐流海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窗子,向往外面世界的眼晴,透过玻璃窗,始终跟着那根草屑划过的轨迹,草落地,目光也落地了。
很美的雪,像长着翅膀的蝴蝶,只是,我触摸不到它的美丽。惟有看着,它漫天飞舞的样子,总有一片会飞向窗子,快要撞上我鼻尖的时候,却悠悠坠落到窗台。
在这个地方,冬季漫长的寒冷,似乎占据了一年中两个季节,很难熬。然而,只要有雪,我的心便不会觉得冷,只要有雪,我的日子就会过得很快乐,便不会觉得漫长难熬。因为,我的心会长出翅膀,随着雪花飞舞,在那片洁白的世界里,响亮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笑声。
但是,我再怎么努力,也靠不近墙根那个简陋的草棚。草棚里,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我看不到它们,不知道是在妈妈温暖的怀里酣睡,还是惊慌的听着风呼哨的声音,无措地看着头顶摇摇欲坠的草顶。父亲说,小羊生下来就会站立,一会儿就能走路。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假如人生下来也会走多好。
外面,风的狂躁有增无减。下雪的时候,会在窗前专注地看着,直到雪停。今天风雪的势头,看起来下上一整天也说不准。
眼晴有些累,雪花飘呼的没有方向,我的目光跟不上任何一朵的痕迹。而且心里还有些担心草棚会在风雪里坍塌,殃及初生羊儿的性命,也担心上房堂屋里虚掩的木门,会突然打开,寒冷会埋葬这屋里的一切,连同这个身子,都会无处躲藏。
但我知道,我无力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身子倚在窗台,手托在腮下,慢慢闭上眼晴,又一团草屑从草棚上扯下来,在黑暗中飘浮。
梦里,变成了一朵雪花,一朵会飞的雪花…….
喜欢雪,不仅因为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雪花。父亲说,我是雪的孩子。
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堂屋似乎有说话的声音。透过玻璃窗,院子里的门打开了。一阵兴奋,挪动着身子,炕沿外的屋门探出头,阴暗的堂屋里,坐着几个身影。
“廷成,我看,还是送走吧,这啥是个头啊,昨个人家女方说了,只要送走了,她就过门。”这个声音是本家小爷的声音。
“是啊,你看,这哪像个家?要啥没啥,挣点钱,都扔水里了,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你这儿连个响儿都听不着。人家大夫都说治不好,你咋就这么倔呢。”听不来这是谁,但是,听得出他们在说我。
抽回身,慢慢靠在墙上,手指抠着被角那个破洞,扯出一撮发黄的棉絮。不用看就知道,父亲一定在狠吸着他那根老旱烟,我闻得出旱烟和烟卷的味道。
“老叔,全子……”这是父亲的声音,但他停下来,没有继续。屋外的寂静,让我猜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只听得他们一口一口吸烟的声音。
心里说不上的悲伤,很少流泪的我,眼晴似乎是被烟呛得,又酸又疼。我只能听着,不能做任何的事,哪怕是一句恳求。风来了,叶子想留在树上,但它抵不过风的撕扯。
脚步声在堂屋里来回走动,我听得出只有父亲的脚才能走出这样的声音。以前,父亲的脚步,听在心里,是踏踏实实的,连听着的人都跟着踏实。现在,我听到里面的纠结,听到里面的挣扎。
父亲终于又开口了:“老叔,我会告诉玉枝,这事就算了。雪花,我不能送走。你们回去吧,我要给雪花做饭。”
听见小爷的叹息,全子说:“想搭一辈子吗?你看你现在过的叫什么日子,要啥没啥,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值得吗?”
“值!”父亲说完再没有说话。
我费力地挪回窗台,看见两个身影,走出飘雪的院子。又挪回门边,歪着头看见堂屋的父亲,正捡起小爷丢下的半截烟屁股,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父亲的耳朵很灵,他说百里之外,都能听到我的呼吸。我笑他是狗耳朵。果然,父亲回过头来,黝黑的脸上,带着笑容。
“雪,睡醒了,想吃啥,爸给你做,今天我出去打了一个兔子,你看。”父亲兴奋地从外面提着一个布袋子进来,打开一看,可不是,好大一只兔子。
“爸,我什么也不想吃。”我看着父亲腮上黑硬的胡茬,小时候,晚归的父亲总会用它把我扎醒,大一些了,父亲很少用它再扎我:“爸,你坐下来陪我一会儿好吗?”
父亲脱了鞋,坐上炕来,用被子把我裹好,靠在他的身上:“好,今天我陪我闺女看雪。”
雪,我是雪的孩子。看着外面一团团,如棉絮样的雪花,心中油然而生的是那个缠绕多年的疑问:“爸,你是怎么把我捡回来的,我想听。”
父亲一证,我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身世,他也从没主动去讲过,但他知道,在邻里的说话间,小孩子的玩闹间,我早已知道,我不很他亲生的女儿。小的时候,我问父亲,我是谁的孩子,他说:我是雪的孩子。
父亲抱紧了我:“雪,你不记得爸说过,你是雪的孩子吗?”
我点点头,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越来越越深邃的眼晴。
父亲的目光转向窗外:“那一年的雪很大,比今天的风雪还要大许多。年景不好,家里的米断了,只剩些没磨碎的玉米。你奶奶的哮喘病发作的历害,不能饿着老人,雪停了,我在野外去寻兔子。那一次,很幸运,一面网子就截住三只雪后寻食的兔子。”逮兔子是父亲的绝活手艺,每次出去,都不会空手而回:“我带回了三只兔子,也带回了你。当时,你在路边的一棵树根下,盛在一个破旧的笼筐,身上裹着一条薄薄的小被子,小脸紫的像个蔫吧茄子。”
我抬起头,打断父亲的话:“我那时真的很难看吗?”
父亲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胡茬扎得好痒,好舒服:“嗯,很难看,不仅难看,根本就像一个死婴,身上冰凉,摸不到心跳,听不到你的呼吸。”
“那你为什么还要捡回我,就当我是死的不是得了。”说这话时,我的内心是幸福的。
父亲听出我话里有话:“那可不行,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怎么能不带回。”
我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我是老天送给他的雪孩子。
父亲也紧紧地抱着我:“我带你回来后,你奶奶就把你光溜溜的小身子,贴在她的胸前,一起裹在被子里,我在灶上烧了一整捆木柴。晚上的时候,你才慢慢缓过来,呼吸顺畅了。睁开眼以后,你就不停地哭。你奶奶说,是饿了。按说,你应该是没出生多久,要吃奶才是,但是,我上哪去给你找奶吃,后来,你奶奶从炕箱底拿出一包白糖,有温水冲好。那一晚,只要你哭,我就喂你糖水喝。”
怪不得,我一直都觉得我是生长在蜜罐里,原来,我是用糖水喂大的。
“后来呢?”记忆里,一直没有奶奶的任何影像,我想多听听奶奶的事情。
“后来。”父亲的声音变得有些伤感:“后来,那个冬天太冷,你奶奶没有抗过去,留下你和爸爸相依为命。”
“爸爸,你发现我是个残疾的孩子。为什么不再扔了我。”我的眼晴看着窗外随风的雪花,那一年冬雪的厚度,足可以埋葬我弱小的身体。
父亲像晃动摇蓝一样晃动着我,晕晕的:“舍不得,发现你双腿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时,你都会笑了,躺在炕上,我走哪,你的小脑袋就转到哪。你醒着的时候,我要出门去,是很困难的。”
“然后,你就背着我去干活,是吗?”记事起,父亲都是用布带子把我捆在背上,他在地里干活,我除了在他背上呼呼大睡,便是看天上的鸟,天上的云,祈祷上天,没有送我一双腿,给我一双翅膀吧。
“是啊,十多年过去了,你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父亲的眼晴里,我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儿。
“爸,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靠在父亲的怀里,从来都不害怕暴风雪,这里的宁静,这里的温暖,做梦都是带着笑容。
(二)
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父亲很早起来出去了,我听见院门“咣当”一声。
身下的炕火热火热的,有些尿意,但被热缓解了。父亲说,他要每天把炕烧得热热的,有一天,我便会突然站在他面前。我用双手支起身体,靠在窗台边上,从发现窗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开始,窗台的棱沿,被我细细的胳膊,磨得锃亮。
院子里还是老样子,只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白被子,但我依旧能分辨出锄头放在哪里,架子车上有着什么。小羊奶声奶气的叫声,从草棚飘出来,又从窗缝飘进来。小羊,真想去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真像父亲说的那样,已经是活蹦乱跳吗?
院门被打开了,父亲身上裹着那件绿大衣,急匆匆走进来。我扭过身子,面向房门,等着父亲。
“雪,快,穿衣服,带你去看香。”父亲不等我问话,从柜子里拿出那件我很少上身的棉衣,不出门,棉衣也没什么用处。
父亲娴熟的给我穿上衣服,抱起我要出门。我脸憋的通红,扯扯父亲的耳朵:“爸,我要尿。”
“噢。”父亲拉过他自制的便盆,转过脸去,一手扶着我,一手拉下我的裤子。
我有多大,在父亲的面前,永远是孩子,但父亲说,女儿大了,有些事当爸的不方便了,要是有个妈多好。
妈妈,如果我有妈妈,会是什么样子的,能像父亲这样爱我吗?
院子里的架子车,不知什么时候清理得没有一点雪迹,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这是我另外一个家,像蜗牛背的那个小房子,每当坐在这上面,我都会很兴奋,因为,终于可以见到外面的世界。
这场雪真的很大,父亲费力的拉着车,雪没了他的小腿,也没了半个车轱辘。雪后的天依旧冷得能冻住呼吸,堵在嘴边的围脖,一会儿就在外面结了一层冰渣。
我在架子车上想父亲说的话,看香,什么是看香,是又一种治腿病的方法吗?记事起,父亲就隔三差五的用架子车拉我去看病,正规的医院,不正规的医院,几乎周边县区的医院都跑遍了。有几年,父亲相信民间大夫能治好我的腿,记忆最深的是那个会针灸的老中医,长得像神仙一样,白白的胡子,说让他针灸一个月,保准我能站起来,那年的秋天,父亲卖掉家里正在长膘的小羊,只是,我没有站起来。
架子车停在乡里供销社门口,一辆拖拉机等在那里,后斗上面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快到中午的时候,才一路颠簸到一个村落。拖拉机驾轻就熟地停在村边一家门口。
还没进院子,就见院子里飘出一缕缕青烟。父亲说,这里是看香的。
父亲把我放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台上,然后,很虔诚的点了一柱香,递给坐在案子前的一个老太太,那柱香,青烟冉冉升起。我目不转晴地看着,刚刚还规律燃烧的香,突然一阵爆裂,青烟瞬间没了方向。突如其来的变化,引来等候的人围观。我惊愕的看着,心中一阵莫名的不安。老太太快速上前,一手砍倒了香,嘴里不停地嘟嚷着什么。
我看见父亲的脸上也慌乱起来,父亲很少会这样,尤其是在我面前,他永远是一付冷静的表情,不会让我看到他任何让我不安的表情。
我听见父亲上前问老太太:“怎么会这样。”
老太太说:“这孩子的命,太苦了,她本是富贵家的小姐,但他的命却是天上雪,无根无家,哎……”
老太太的叹息,更加重父亲脸上的慌乱。一下子跪在那里:“大仙,求求你,救救孩子吧。”
父亲的这一跪,惊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我。父亲,父亲……
折腾多久,不记得了。坐上拖拉机,又坐上架子车,天已经黑了。
冬天的夜风很冷,还好,没有知觉的双腿不用担心会冻。但是,父亲还是脱下他的大衣,盖在我的腿上。父亲说,这双腿是我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
很晚回到家,一天没有吃饭,却依然没有食欲。父亲端过一碗从老太太那里花钱讨来汤药,放在炕沿边,冒着热气。父亲又出去了,不知去干啥,近些天,他总会在晚上出去一阵,夜深时才回来。
端起碗,在鼻子下闻闻,很难闻。父亲说,这药能治好我的腿。喝下去,很容易,只要心里想着,明天,我的腿就能走路了。
夜里的时光,很漫长。头靠在墙上,看见对面墙上,趴着一个小壁虎。又出来了,这只不知是壁虎哥哥,还是壁虎妹妹,但我肯定,绝对不是昨天看到的那只。
靠窗的墙角处,还有一个小小的蛛网。天黑了,小蜘蛛似乎休息了,蜷缩在网中间,这么冷的天,没有蚊子送上门来,真不知道它靠什么活着。就靠这屋里如春天般暖暖的气息吗?
今晚,还有朋友没有来。怕是天太冷,妈妈不让它出门。
睡吧,父亲过一阵就会回来。一天的疲惫很快进入了梦乡,那只走在我房里,就像走在自家院子里的小老鼠,来了,没看见我友好的目光,又走了。
(三)
难熬的寒冬,终于走了。父亲说,老天爷不愿让人间陷入冬天漫长的疾苦,所以,会让太阳融化冰雪,让蛰伏的种子发芽,春天,就来了。
春天来了,小羊终于踏出草棚,好奇地在院子里蹦跳。坐在窗内的我,心里也痒痒的。老太太的汤药,并没起到效果。父亲又去抓了一次药,回来说,老太太在家发功帮助我,我很快就会下地走路。
父亲相信老太太的话,我也愿意陪着他相信。只是,偶尔,会想起那天,小爷和全子在堂屋里说的话。父亲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用在非亲非故的我身上,而我的腿,连针扎都没有知觉,值得吗?
自私。这两个字,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将自己深埋在破旧的棉被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有何意义?难道我就这么接受着,父亲用他人生的孤独,伴我永远也圆满不了的残缺人生吗?
阳光出来,父亲把我抱到院门口,拉着架子车去地里送悟了一冬的粪便。春天了,街上来往的人也多起来,这是我猜的,冬天冷且地里无活可做,大家应该是很少出门。
我看见一个男孩子坐在隔壁的门口石阶上。是小林子,天转暖,他也出来了。我歪着头看着他,他也扭头看着我。他妈妈往他光着的头上扣上一顶棉帽子,就回屋里去了,听见隔着墙传来哗哗地打牌的声音。
在我眼里,小林子是个健康的孩子,因为他有一双会走路的腿,可大人们却都说他病得厉害。他的脸很白,像冬天的雪一样。我看着他的眼晴,大大的,像是要说话一样,我喜欢他的眼晴,一个男孩子,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的眼晴。
小林子家的门楼很气派,总会引来鸟儿在上面驻足。我喜欢看鸟在上面跳来跳去,似乎小林子也喜欢鸟,我看鸟的时候,他也看,抬着头,那顶大帽子压在他的额头,只看见那双大眼晴。
小林子不爱说话,有时候,我会叫他一声,他只会看我一眼,从不搭理我。没趣,目光便会跃过小林子瘦弱的身子,两眼望着街远处,盼着父亲的身影出现。
小林子坐上一会儿,就会慢慢起身,走回屋去,我看见他会偷偷地瞧我一眼,而那一眼,也会让我一整晚都浮想联翩。
与小林子这样静静的对坐着的机会并不是很多。父亲说,小林子怕是活不了几年,我不懂,他的病和我的腿一样,治不好了吗?小林子可与我同岁呀。父亲说这话时,我很难过,比知道自己永远站不起来还要难过。
最后看见小林子是过了夏季,浅秋里的一个午后。父亲抱我到院门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他家门上,扭头冲着我家的方向。我冲他笑了笑,他也冲我笑了笑。
“今天很暖和。”我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说。
“是,很暖和。”小林子意外的回应了我。好看的眼晴里一直带着笑意。
那天中午,我们一直都在说话,我说家里的小羊,说晚上我的那些朋友。他听着,笑着,说他的朋友是墙根下的小蚂蚁,天暖和时,他可以坐在蚁洞旁看上一整天,看他们忙碌,看他们打仗。啊,还有这么有趣的事情啊,哪天我也要看蚂蚁打仗。
小林子妈妈喊他回去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秋天的黄昏有些凉。
夜里,我听见隔壁小林子奶奶的哭声。父亲出去,回来说,小林子走了。我问,去哪了。父亲说,死了。
死了,死了,我呆坐在炕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我们聊了一下午,他的精神看起来很好。父亲说,怕是回光返照吧。父亲知道我下午和小林子聊了一下午,手搬过我的头,看看我的眼晴。
父亲又出去了,说去给小林子挖墓坑。
小林子走了,带走了他那双漂亮的眼晴。整个秋天,我都陷在郁郁寡欢中,父亲忙着秋收,顾不上我,备下吃的,就出去一整天。今年的收成很好,家里放粮食的小房里,几天便堆满了玉米和大豆。
秋天很快过去,天渐渐凉下来,父亲很少再抱我去院门。我想看小林子家气派的门楼,想看上面跳来跳去的鸟。我知道,我是想看门上坐的小林子,因为,我每天都在想他。
墙头上的草开始变得枯黄,风吹得它东摇西晃。这个现象预示着,冬天要来了,或者,已经来了。
草棚里的小羊早就长大,再不怕冬天的寒冷。我想,整个冬天,我都会看见他们雪白的身子。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偶尔小林子妈来院子里借东西,父亲似乎越来越不爱整理院子,总是找好一阵,才从一堆木柴下,或者乱物件下面,找到要找的东西。每次,总会我听到小林子妈嘴里嘟囔着:这哪像个家,啥时能娶个女人回来。
女人,在这个家,我不算是个女人吗?小林子妈已经教我怎么面对一月一次的落红。后来,我才懂得,是父亲需要一个女人,一个能陪他过生活的女人。我想起那个冬天小爷和全子对父亲说的话,也许,父亲真的需要一个女人来帮他理家,照顾他。
然而,谁会来这样一个家,如果有这样的人,我早就会有一个妈妈。
冬天真的来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鸟儿都少有光临。一天晚上,竟然飘了几瓣雪花,碎碎的。我想,是给后面的大片的雪探路吧。
又回到窗台前向外张望的日子,很枯燥。白天,那些朋友们很少出来,只好呆呆的望着天空,看鸟儿在房顶飞过。
一天,一个女人走进了院子,记忆中从没见过她,不认识。一会儿,屋里多了个飘着脂粉香的身影。
她问:“你就是雪花?”
我回答是。
女人说:“你爸让我过来接你。”
“去哪?”
“去你就知道了。”
没有抵抗,谁会对我这个瘫子感兴趣。女人的力气很大,背起我,放在门上的三轮车上,踩上就往村外骑去。
路上,我的心开始有些慌慌的,村子,在身后越来越远,家也越来越远。我一遍一遍地问,要去哪。女人只管骑,不哼一声。心里欲加慌乱,如果我有健康的腿,一定会跃下三轮车,我不要离开家。然而,我只能任由她拉着,动弹不得。遇到人贩子了吗?小时候,嚷着要让门上玩,父亲总会吓唬我,说人贩子专门偷漂亮小姑娘。
在一处大铁门前,女人终于停下来。抱下我,放在门口的石头上。然后,头不回地走了。
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恐惧,我再一次被丢弃,被一个陌生女人丢弃,但我想不出我和她有何关联,她为何要这样做。眼泪是咸的,也是苦的,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爸爸。也许,这是老天做的安排,我真得不应该再回到那个家,不能再拖累父亲。
铁门偶尔被打开,有人出来,只是望一眼默默掉泪的我,似乎已习以为常。终于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走出来,看了看我:“这不是廷成家的孩子吗?”
虽然心里不想再拖累父亲,但听到有人认识父亲,我依然很兴奋。女人把我从门口移到院子里的门房,让我等着。
太阳西斜的时候,父亲终于来了,跑得满头大汗。抱着父亲,我哭了,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他真的会丢下我。
父亲不再厚实的背上,我睡着了,像回到儿时。
(四)
回到那个一贫如洗的家。炕上,光溜溜的,我的被子,不知去了哪里。
父亲一直都没有说话,从他屋里抱出他的被子,给我铺上。他没有问我是谁把我带去那里,我也没有向父亲提起。有些心照不暄,也有些怕谁会主动提起。
父亲给做饭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来了。隔着窗子就看见窗前的我。
我看到她的脸上气愤的表情。她是谁,她为什么要送我走。
“马廷成,你真想这样伺侯她一辈子是不是?”女人声音很高亢,震得房顶上的灰尘都飘下来。
父亲像是有些怕这个女人的样子:“玉枝,说好了就这样过下去。”
“过啥过,你当我是卖的。”女人声调一声比一声高。
玉枝,好熟悉的名字。想起来了,那个冬天,小爷和父亲提起过她。就是这个女人要和父亲生活吗?父亲不是说算了吗?
“你,有脸没脸,挺大一个丫头,和老马家不沾亲不带故的,身子好也就罢了,还拖着两条残腿来害老马家。”女人不知啥时候冲进屋子里,用手指着我。这样的话,我听过不只一次。街上过来过去的人,会背地里偷偷议论,我听得见她们在说我拖累父亲一辈子。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拼命的摇头,说不出话来。
父亲冲进屋里拉过那女人,推她到柜子边,爬上炕抱住我:“不怕,不怕,爸在呢。”
女人看父亲保护我的样子,更是气愤:“好你个马廷成,睡了人,你还有理了,告诉你,我肚子里怀了你的种,你看着办吧,今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女人情绪激动起来。
感觉到父亲的手臂松开了我,目光迈过父亲的肩头,我看见女人从柜子上拿起一把刀,那是父亲剥兔子皮用的。
女人用刀指向自已的肚子,狠狠地说:“今天你要不把她送走,我就死在这里。也让你们老马家断子绝孙。”
父亲丢开我,跳下炕,去夺女人手里的刀:“玉枝,玉枝,你跟一个瘫子计较什么。”
瘫子,我是一个瘫子,我用审视的目光看向没有知觉的双腿。因为我是瘫子,所以人们才会用另类的眼光看我。
我无泪看向窗外,老天为何这么不公平,被抛弃的人生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一生饱受磨难吗,还要拿走我一双腿的健康。无用之人,全是无用之处,我却要苟活这个世上,不禁长叹,有什么比活着没有一丝价值,还要让人痛苦。
而这样的痛苦,还来自我用可怜的身世,残缺的身体,绑架了父亲的一生,也绑架了自己。父亲的爱就是赎金,但是,我没有确定赎金的上限,它在无限的疯涨,我也在无度地索取着,直到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父亲无力付出,而我再无力接受。
恨自己,只能这样看着父亲为我们父女俩的命运奔波。是的,从那年雪夜开始,我和父亲的一生就绑在了一起,如果没有父亲,我想我早已埋在了那年的雪下,化成一滩雪水,融入干涸的土地。而我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种恨,早在我被丢到雪地时,就已经萌芽。是父亲,用他的爱,掩盖了它的存在,才没让它长成错节的爬藤,才没让我每日陷在仇恨中。我享受到了太多本不应属于我的爱,这一辈子,足矣。
父亲,亲爱的父亲,你要我如何回报你的恩情,如果我可以用我的卑贱之躯换来你后半生的幸福,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我转头看向地下,平静地看着父亲和那个女人争执。争执中,女人手中的刀子飞了出去,落在炕上,我伸手可触。
刀子上还残留着血迹,暗红色,但在我眼里却是红的刺眼。我仿佛看到那个刀子在滴血,从我身体里流下来的血,红的像窗前的太阳花。血在眼前洇开,我看到了小林子,苍白的脸映得血红,他向我招手。
“小林子……”
女人哭得表情丰富,看样子也是哭声震天。但我耳朵听不见一点声音,我也看不见父亲蹲在那里,好言劝慰着那个女人。我的眼里,只有那把刀,和小林子那双漂亮的眼晴。
女人戛然止住了哭声,手颤抖的指着我。
原来,生死就在一念间,前一秒钟,你可能在笑,后一秒钟,也许就是阴阳两隔。我笑了,一手扶着没入胸口的刀柄,没想到我会有勇气将刀送入自己的胸口。看着慢慢回转身来的父亲:“爸,你要好好的,要幸福……。”
我又躺在父亲的怀里,那样的温暖。外面的风刮得很冽,有雪花飘下来。父亲说,这几天会有暴风雪。雪,我是雪的孩子,这才是我最好的归宿。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不该来的。
来不及去跟小羊们道别,来不及等到晚上那只悠闲寻食的壁虎,来不及等待那又小黑豆似的眼晴,还有,小林子说,蚂蚁打仗,很有趣,不知那个世界有没有。
不想闭上眼晴,我想看看今冬的雪花,是不是和去年一样美丽。
一切像潮水般退去,我看见小林子站在雪来的高处,俯视着我。我向小林子走去,身后,是父亲越来越遥远的呼唤:“雪花——”
作者 花纸伞 整理泉水响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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