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

个人日记

            她被一层又一层的网罩住了,远远地,我看见她在挣扎,我猜她一定是痛苦万分的,待我走近她,却惊讶地发现她在笑。

  她无视缠绕在她周围的纵横交错的网,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吧,她就在那里面正常地吃饭、睡觉、生长、结婚、生子,再慢慢地变老,直到她与泥土融为一体,而那些从她出生后就缠绕着她的网才在那一刻脱落、消失。
  她就是我的邻居小芳。
  小时候,每每唱起李春波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脑海里潜意识地总会与她挂上钩。
  小芳其实长得并不算漂亮,倒梳过两条长长的甩到腰际的粗辫子。她的脸是那种农村女孩特有的健康的黑红色,长方形,脸上的五官并不特别,如果硬要说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那就是她的嘴巴了,嘴皮子薄薄的。就是这张普普通通的脸在我看来却是十分美丽的。首先她喜欢笑,一笑,嘴角弧度就向下弯成了月初的月牙,于是,她的整张脸就生动起来。她的眼眸清澈、明净,满满的都是纯真,看不到她那个年龄应有的世故。在跟她交往的那些年中,我常常糊涂地认为她是比我小好几岁的小女孩,其实她比我大好几岁。
  小芳的遭遇——如果算得上遭遇的话——我想应该追究到她的身世。
  小芳的祖上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财主”,家里用着长工、丫鬟。她的爷爷是家里的“大少爷”,奶奶是大家闺秀。对于她的祖父我从祖母和父亲那里得来一些印象,而对她活到八十岁的祖母印象倒是挺深。
  当初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把小芳的祖上震得七零八落的。土地归公了,房屋也悉数分给贫困老百姓了。我家的老宅据说就是她祖上的房屋。那是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一个门照着一个门的所谓“九门相照”,全是巨型条石、青砖盖成,屋脊的两边各卧着一只狮子。我能记得的已经看不到当初的气派了,那些辅助性的门楼已经被拆除,毁坏,只有断垣残壁,曾经富贵的痕迹依稀可辨。
  据说小芳的祖父人缘很好,从小读书识字的他后来被吸收到乡里的供销社上班。村里人每每托他买个肥皂、盐巴什么的,他都会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来,回家时一准会捎来。而她的祖母,从我记事起就看到她不同于一般的老妇人。她虽然上了年纪,皮肤依然白皙,说话轻言慢语,十分明事理,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风度。听母亲说当初小芳家里的丫鬟都是很小就买来的十来岁的小丫鬟,她祖母每天睡觉前都要到丫鬟房里为她们掖被角,生怕小孩子家不会照顾自己。每每遇到小丫鬟们做错事被家里人训时,她都要尽力保护她们。
  就是这样的好人缘的一对夫妇,儿子讨媳妇时却正赶上讲究成分而选择余地极少。
  小芳的父亲虽然个子矮了点,但为人勤恳、善良,乐于助人。小时候记得我父亲常年不在家,即使农忙时也是来去匆匆,根本帮不了家里多少忙。作为老大的我跟母亲总是面对需要男人做的活计束手无策,干着急。每当他碰上总是不声不响地过去帮忙:扬场、推车、拉碌碡……
  就是这么好的人,却因为“成分”问题难以讨媳妇。后来总算娶上媳妇了,村里人背地里说他娶回来的却是“菩萨”。当时,我问说这话的大人,啥叫菩萨,人家笑骂我“小孩子家的瞎打听个啥。”我也就不敢再追着问。多年后,我终于知道了啥叫“菩萨”。菩萨原来就是被高高供在家里的,动不得,惹不得。
  印象中,小芳的母亲一直在“生病”,一年四季总是箍着条毛巾,说是在“感冒”。听大人们背地里说她根本没病,不过是“逃懒”。说在生产队时她就那么惯了,总是“装病”,现在,虽然分地到户,但懒惯了的她依然不想干活,所以就总是装病,这样就苦了小芳的奶奶和父亲。
  如果仅仅是多干活倒也没啥,主要是她时不时会没事找事地发疯。动不动就为点鸡毛蒜皮的事跟小芳父亲干仗,小芳父亲总是好脾气地小声劝着,她就越发大声地吵,说小芳的爷爷奶奶偏心,让小儿子“接班”,而不让作为大儿子的自己丈夫“接班”,说他们家没一个好人。小芳父亲实在气不过时就会推搡她一下,她就越发跳起来嚎着说“郭文生打死人了!”说郭文生想打死他讨小老婆,然后就又拐到小芳祖母那儿,说打死她好了,正好让小芳奶奶做他的小老婆。
  据说,小芳父亲背地里没少哭过,可是面对这样的女人,又能怎么样?就这样,小芳父亲一辈子在忍让。
  而在我的印象中,小芳的母亲只有她自己,根本没有她的儿女,要是有的话,她也只知道索取。
  小芳小小年纪就开始跟着父亲干活。小学毕业后,她以优异成绩考取了乡重点中学,但她母亲却说让她回来跟着父亲早早学干活,让弟弟小祥一个人上学。父亲却是一点主也不敢做。于是,一向很听话的小芳就乖乖地退学了。
  无奈弟弟小祥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没有读完也退学了。如果仅仅是学历低,讨个一般的媳妇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他的性格里遗传了太多的母亲的基因。长得贼眉鼠眼、形容猥琐不说,更重要的是心胸狭隘,肚子里的小九九不少打,却一条也不往正道上使。因此,讨媳妇,尤其是讨个正常的媳妇也成了困难。
  似乎,这个家庭的苦难就该由小芳来承担。
  小芳已经二十二岁了,在农村,女孩子这样的年龄找婆家已经有点晚了。但没有人进门给她说婆家,她知道,媒人们也知道,她需要再等等她十八岁的弟弟,等到弟弟够着找媳妇的年龄,她就跟他换媳妇。
  弟弟十九岁时,开始陆续有人过来跟小芳和弟弟说“换亲”的事。小芳曾私底下跟我说只要弟弟满意,父母就高兴,那么自己就高兴,至于自己能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倒是其次。
  弟弟小祥左挑右拣,不是这儿不合适,就是那儿不如意。转眼小芳已经二十四岁了。在农村这样的年龄要是还不找婆家就会像过时的衣服一样需要大降价处理的。
  小芳父母转而求其次,给小芳定下任务,必须向男方要“一万五”彩礼钱作为为弟弟找媳妇的资本。要知道,九十年代初的一万五在农村是个不小的数目。条件稍微好点的是绝不答应这样的条件的。媒婆们是很会察言观色的,知道这样的条件应该到哪里去找。
  于是,他们从深山沟里给小芳带来一个小伙子:瘦小、羸弱,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更重要的是他说话时像是堵不住的缺堤一样,哗啦啦啦地说个不停,却没有一丁点的味道。当我知道这件事时,小芳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见了两三面,谈了条件,就定下了婚娶的日子。
  婚前,她找到我,说想跟我留一张她做姑娘时的合影。
  随着相机的一声“咔嚓”声,我们手拉手,一起笑着的合影永远定格在那一瞬了。她的姿态,她的眼神,她的举动,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像一个二十四岁的姑娘,倒更像一个纯真、不谙世事的中学生。我真替她能否做得了这个“媳妇”捏一把汗。
  还好,婚后的小芳,我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一点点的不乐意,倒是好像挺满足,挺幸福似的。
  一年后,小芳的儿子出生了。可是这个儿子就像总也长不大似的,到现在都十多岁了,还不会好好说一句话,正儿八经地做点事。说话总是不着天地,用我们当地的话是“说话悬高摸低”的。前两年,小芳又抱养了一个女孩,抱养的女孩倒是十分机灵。
  关于小芳的弟弟这边。她的那笔彩礼钱用来给她弟弟娶媳妇了,弟媳多年不孕,母亲和弟弟欺负老实的弟媳,后来,弟媳在家人的协助下离婚再嫁。弟弟又患上风湿性关节炎无法去打工挣钱、到地里干活……
  于是,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承包给了小芳,每当农忙时,小芳是这天忙婆家,后天忙娘家,两头奔忙。
  再后来,弟弟总算又讨到一个弱智媳妇,却没有生养。
  前些天听妹妹说家里为小芳弟弟抱养了一个女孩,养育这个孩子的重担毫无疑问又落到了小芳身上。听说后,我不禁为小芳担心——她四十多岁的人了,患有高血压,这么地里、家里、孩子的忙碌,身体能吃得消吗?但我很快又在心里肯定她不但能扛得住,而且还会做得很好。只因她骨子眼里一向都是那么顺,顺从爹妈,顺从弟弟,顺从命运给予她的一切……
  思绪里又翩翩走来笑靥如花的小芳……
  我和小芳的弟弟同龄,小时候也常常跟他在一起玩耍,但他总会出那么些坏点子、邪点子,让小小年纪,还不辨是非的我都隐约觉得可恶。不知何时,我就只找小芳玩了。小芳常常带我跟她的同龄人一起玩。记得一次跟她们到一处废弃的猪圈那儿采野花,她们都翻墙进去了,我个子小进不去,就攀着墙往里看,一不小心把下巴磕破了。血汩汩地流,我一见血吓得直哭。小芳连忙跳出墙向她的小伙伴求助,问谁穿的布鞋,可以从鞋底子上拔点毛线敷在口子上止血。其中一个叫华翠的小伙伴说可以拔线给我,但必须喊她一声“姑姑”,小芳急得差不多也哭着求她说我疼得叫不出,要不她替我喊她姑姑吧。后来我忘了是我喊她姑姑,还是小芳替我喊的,反正记得她拔了鞋上的线给我捂住了伤口,我那个伤口留下的疤痕却至今还隐约可辨,而小芳当初为我急得直哭的样子也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了。
  长大一点后,每逢周末必得帮家里干各种农活。
  每到春天,人们就盼着下雨,下雨不但可以给各种作物下种,也可以完成其中一项重要的活儿——碾场。这是为正在成长的麦子做准备的。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半天,地上的泥土松软而湿润,这时候碾场正合适。
  如果正碰上周末,我就会和小芳一起去碾我们两家的场。由于当初我们两家买打麦机时是合买的,所以分场时特别分在了一起,这样打麦子操作起来比较方便。
  小芳麻利地套弄好碌碡,我们一人拉了一根绳子拉起来。松软的泥土,沉重的碌碡,使得我们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小芳长得比我矮了许多,但她敦实,反而像是比我轻松,而我虽然个子高,却是特别瘦弱,而且因天生体质不好,总是拉不上两圈,就气喘吁吁,必得停下来歇歇。
  小芳就再三推我让我坐到边上的石头上歇歇,说她一个人就可以。我不让她一个人拉,却看见她已经拉着走起来了。她的头差不多快抵到地上了。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滴在泥土上。我连忙跑过去阻止她,从她手里接过绳子跟她一起拉。一圈,两圈……拉不上几圈,我的体力再次不支。当我要她跟我一起歇歇时,她说没事的,她不累。就又催促我歇一会儿,她自己再次一个人拉起碌碡走起来,不,这次甚至是跑起来!我真是惊奇她小小的身体里蓄着多么大的能量。
  小芳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无论是家人还是邻居小伙伴。
  时间过去二十多年,小芳催我歇着,自己拉着碌碡跑,大滴的汗珠往下淌的情景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有时候我常常想,像小芳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专门来替人干活儿的?她置自己的幸福于不顾,一切为了父母为了弟弟。也许在别人看来这种牺牲太悲壮了,可她却那么自得其乐,浑然不觉。她幸福着她的付出,开心着她的付出。
  我再次看见她在那层层叠叠的网中笑,祝福善良的小芳,可爱的小芳,纯真的小芳,永远笑着的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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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亮剑

世间万象在飞扬笔下一一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