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

一座农家小院，一对新人正按照农村的风俗在院子正中临时搭起的神灵牌位前给各位长辈磕头，每一个头磕下去都有着可观的红包。

“给你青山大爷磕。”随着主持人的声音，一个矮胖，身体不协调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站起来了。随着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他的妻子贾静玲，她的手伸出来欲搀扶常青山，但常青山生气地把她的手挡住了，她的手于是尴尬地在空中停留了那么几分钟。中风引起的后遗症使得常青山的左半边身子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得晃动两下子才能勉强站稳。贾静玲在一边讪笑着，脸红得像刚打过胭脂，那僵硬的笑更像是哭。

她就那么在一边尴尬地陪着常青山缓慢地往前挪动着，喧哗了一天的婚礼上，此时忽然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静，一院子的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常青山夫妇身上了。

好不容易挪动到前面专门为长辈准备的椅子上，贾静玲再次不由自主地想扶常青山坐下，常青山又一个瞪眼，一个甩手地把贾静玲的手甩了。这下贾静玲没有显得尴尬，而是自然地自顾自坐在了她应该坐的位置上。

“给你青山大爷磕……给你大娘磕……”随着主持人的声音，贾静玲看到那对新人都在笑，那是对爱情充满期许的笑吗？还是对未来婚姻生活充满憧憬的笑？贾静玲想起了二十六年前的今天，也是腊月十六，她跟那个对她信誓旦旦，要爱她、护她，给她幸福，一生一世爱她的男人结婚了。也是在这样一个接近黄昏的下午。院子里的阳光已经没有了正午时的热烈、温暖，而是一种淡淡的，色彩不再浓，也不再怎么有温度的懒洋洋地洒着几束。

亲友们纷纷上来祝福，有的说祝他们白头到老，有的说祝他们早生贵子，有的说祝他们永远同心同德，心心相印，永远幸福……总之，就像每对新人接受到的祝福一样，用尽世上所有的美好祝福语。

说实话，新婚那会儿，贾静玲是真的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丈夫秦边在家里排行老三，公公婆婆处处迁就、溺爱着小儿子，哥哥姐姐也处处担待着弟弟。秦边在他们那个大家庭不怎么知道心疼人，但对贾静玲却是没说的。一向爱睡懒觉的他，竟然可以早早起来为贾静玲做她喜欢吃的豆浆和卤蛋，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他居然笨手笨脚地给妻子做她喜欢吃的红烧鱼。在贾静玲怀孕后，他表现得更好了。首先，他听话地戒掉了烟酒，要知道，之前他可是烟瘾大得出名的呀！在朋友圈里，他的酒量也大得有名。

贾静玲不知怎么走下台的，只记得自己机械地接受那对新人的叩头，机械地把几张老人头放到那个用来盛放长辈们的红包的匣子里。

二

刚刚打发走上班的女儿和上学的儿子，贾静玲忽然感觉好疲乏，她麻利地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就到自己的卧室，一下把自己像扔一个麻袋一样扔到了床上。

年前刚为继子常小林操办了婚礼，这不刚过完年儿媳妇就说自己“有了”，今天说想吃这个，明天又说要吃那个，贾静玲不得不耐着性子为她做。继女常雯雯在某单位上了个临时班，挣的工资还不够她一个人花，每天却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回到家除了收拾自己的房间外，一切事务都不插手。“叮铃叮当”一阵响动打断了贾静玲的思绪。她知道是常青山在洗澡间洗自己的衣服。那是前年的一天，贾静玲为了给常小林筹备结婚的钱，不得不到处打工。一天回来已经很晚了，家里没有一个人过来招呼一声，常青山却把一堆脏衣服拿到她跟前，用一种含糊不清的语调说：“给……给我把……衣服……衣服洗……洗了……”

就在那一刻，贾静玲的心中忽然就燃起一股莫名的火苗子。失控地对他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机器人啊！”说完饭也没吃，就回楼上自己的卧室去了。

从那天起，常青山再也不让她洗衣服了，都是自己一摇一晃地去洗澡间用洗衣机洗。

此刻，贾静玲的脑海里就剩一个字：累。

是啊，能不累吗？

留在前夫那儿的儿子秦川昨晚打来电话，说女朋友“有了”，女方家长扬言说不买房的话就别想结婚，并且极力劝女儿打掉孩子。儿子连问了几个“妈，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自己这边，因丈夫常青山的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不，为了给常小林买婚房，已经把一处房产和一部小车卖了。现在还能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什么支持呢？她的嘴蠕动了几下，想说“去找你爸爸想想办法”，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是啊，要是那人能靠得住，当初会跟他离婚吗？离婚后，贾静玲就再没有喊过前夫秦边的名字，无论是在心里还是跟人提起都是用“那人”来代替。那人真的曾经太让她失望了。

那是儿子三岁时，贾静玲跟前夫秦边商量，让他好好去干活挣钱，争取盖一座时尚的楼房。秦边嘴上答应着，谁知到工地却不好好干活，动不动就请假去舞厅跳舞或者酒馆喝酒。

看着村里一座座气派的楼房拔地而起，一向争强好胜的贾静玲心里很是着急。她一面试图劝说秦边醒悟，一边自己从娘家借钱准备盖房。她暗想，过日子嘛，无非就像老牛拉车，原本该男人扛大头，但自家男人立不起来，只有自己带头了。只要自己带头，一定能带动起秦边来。直至后来的一天两人闹分居、离婚时，贾静玲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那是一段至今想来依然觉得很苦的岁月。

四点，贾静玲就起床了。她到离家五里地的砖厂，找一辆拉砖的三轮车，跟人家说自己帮忙装车，这样可以把砖的价钱降低一些。

一周后，盖房准备的砖够了。

她又找到村里代销水泥的门市部，跟人家讲好说自己帮着装卸水泥，自家盖房用的得照顾一下。门市部的负责人噼里啪啦在桌子上的算盘上一阵拨拉，说：“这样算下来，你家盖房用的水泥钱可以省下二百元。

那时，贾静玲常常在儿子秦川的哭喊声中离开跟车去装水泥。一车水泥装下来，满身满脸都是灰。经汗水一搅合，脸上灰一块红一块的，咋一看就像戏台上那些奸臣似的。

整整四十天，在家里只剩下一元钱的情况下，贾静玲硬是凭着自己的双手，或是出力省钱，或是跟亲友借钱把需要盖房的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

剩下的就是找匠人盖房了。

“秦边，去前街咱几个本家看看，家里还有谁在家，请初六他们过来帮忙盖房，我找人看了，人家说宜初六动工。”

“你去吧。”正半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听音乐的秦边极不情愿地说。

“让你回来干什么！你还是个男人吗？”贾静玲吼道。

材料准备好后，贾静玲就给秦边打电话让他回来盖房，但他却像没事人似的，一天到晚悠哉乐哉地听录音机。

后来，到底还是贾静玲去挨家挨户找人了。她发现，每次跟秦边的对峙，她都是胜利者，或者说是失败者更贴切一点。作为胜利者是因为每次秦边都任她发泄，自顾自地听他的音乐，对她都是不理不睬。作为失败者是因为每次秦边都绝不会帮她一点忙。秦边，就像一块巨大的橡胶制作的人，任你说来任你骂，任你吵来任你吼，一点反应也没有。

房子终于盖起来了，但由此也欠下了一定的外债。贾静玲耐着性子跟秦边商量，让他好好跟着哥哥们出去打工，麦收和秋收就别回来了，自己在家吃点苦就都能搞定。秦边还像以往一样一副蔫蔫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贾静玲知道他这个“嗯”的含义。结果真不出她所料。农历二月刚走，四月底就回来了，问他他说回来收麦子呀！贾静玲又止不住地对他吼。吼完，自己把孩子扔给秦边，自己到处去找活挣钱。

那些日子的境况像什么呢？贾静玲常常想找一个贴切的比喻。想了多年，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如果把生活比作靠人工拉动的四轮车的话，那么夫妻俩就是一对搭档。如果夫妻俩的目标一致，齐心协力，那么这辆车就会平稳协调地往前行，并且轻易地就走到人前头去；反之，如果夫妻俩的目标不一致，步调不协调，一个人在使劲儿，另一个无动于衷的话，那么这车子势必要失衡，这样不但走不到人前边去，而且还会因此障碍不断，最终导致事故。就像她和秦边的婚姻，终究还是离了。

三

早春的一天，北京某地铁站里。在一群等地铁的人群里，有一位女人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她中等身材，上穿一件去年冬天流行的大花小型羽绒服，黑色毛衣裙子似的垂到臀下大腿部，黑色的打底裤，中型方跟棕色皮靴。单看她的衣着并没引人之处，主要是她的神情。焦虑、惆怅使她的神情显得慌乱而迷茫，她甚至都不能安静地站一会儿，她不停地来回走动着，跟其他等车的人比起来，她显得分外烦躁不安。

这个女人正是贾静玲。

春节的时候，丈夫常青山又在家生事。说大年初一早上儿媳妇没有喊爸就磕头了，说她不懂事，没教养。当然他没有直接指责儿媳，而是去骂儿子常小林，说到激愤处，动手打了儿子。常小林只觉得委屈，横着一条心上去就打了妻子两耳光。本来是阖家团圆的幸福时刻，却因为常青山的计较弄得鸡犬不宁的，全家被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着。

大年初二，贾静玲为了安抚儿媳，忙带她去买衣服。谁知，回到家时，就被常青山挡住了，指着贾静玲的鼻子说：“你……你……不好好……管教，……倒……倒惯她！”

  贾静玲心中那个苦啊！真是无处诉！

  这个自己投入近二十年精力，给予幸福希望的家，还是自己的家吗？就是在那时，贾静玲决定到北京来。

这是贾静玲来北京的第五天了，晚上住在亲戚家，白天到处到职介所找工作。能找什么工作呢？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工作无非就是做保姆之类的，但由于她心急气躁的，先后被几家主人带到家里试过了，都不愿意用。

正在贾静玲胡思乱想之际，电话响了，是常青山的大女儿打来的，说爸爸不让小弟回家，请妈妈赶紧回来吧。电话里，贾静玲听得见女儿带着明显的哭腔。继女口里的小弟正是她跟常青山生的儿子常小俊。

电话里，女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贾静玲已经听不到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以至于当她等的车次过来时她竟然忘了上去。待地铁门合上的那一刻，她才梦醒似的想起来自己等的正是这车次，她不由自主地想着地铁开走的方向追了几步，地铁很快没有了踪影，她忽然有一种被甩的感觉。是啊！自己被甩的难道仅仅是等待的这趟地铁吗？这趟地铁错过了，还可以等下趟，而如果幸福的班车错过了呢？它可以重来吗？

是坐返回的车次，还是等下一趟继续去联系好的职介所找工作？贾静玲犹豫着，她索性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开始梳理自己的人生。

四

十七年前，贾静玲因无法忍受前夫秦边的散漫、懒惰，先是跟他分居，想以此提醒他好好过日子。谁知，秦边非但没有一丁点改的意思，还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整天东游西逛，吸烟喝酒看戏赌博，就是不出去挣钱。一次，他竟然为了还赌债而要把贾静玲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卖掉。彻底绝望的贾静玲不得不考虑离婚了。原本她要除了儿子啥也不要，可是，由于孩子是男孩，秦边及其家人坚决要留下儿子秦川。秦川被秦边从她手里夺走的那一幕，作为一副刻骨疼痛的画面，永远在她的生命里上演，直至今天。

跟秦边离婚后半年，有人把常青山带到了她面前。常青山是八十年代末最先在房地产行业淘到金的那批人。那时，他已经身价数百万。

单就常青山这个人来说，中等身材，国字脸，浓眉，举手投足之间很有风度。但他心中的疼却没人能看得见。

常青山创业之初，全仗妻子张慧的支持与协助，夫妻俩感情一向很好，只是张慧个性太强，跟公婆合不来。在一次跟公公冲突后，竟然想不开喝农药自杀了。

跟常青山步入婚姻后，贾静玲对常青山有很多忍无可忍的地方。比如，家里到处摆着张慧的照片，好几次常青山在睡梦中竟然大呼张慧！让贾静玲常常觉得那个影子在家里无处不在。更让贾静玲无法忍受的是，在好几次的夫妻生活中，常青山竟然在喃喃自语中分明喊的是张慧的名字。

贾静玲在后来回忆中，每每想起那段日子，觉得除了钱自己可以任意花外，其他并没什么让自己感觉幸福的地方。那时，常青山的两女一儿才分别九岁、八岁和五岁。贾静玲每天就是围着这三个孩子转。为他们洗衣做饭，晚上为他们放好洗澡水，亲自为常小林洗澡，然后搂着他睡觉。等终于把他哄睡后，自己也累得够呛。这时，只要常青山在家，自己马上又得履行一个妻子的义务了。常青山在夫妻生活上精力总是显得十分充沛，贾静玲总是极尽所能地迎合他。

怎么说呢？再婚的家庭总像一件摔碎后又黏合起来的瓷器，咋一看，似乎是完整的，潜在的裂缝却是存在的。

很多时候，贾静玲对待继子继女，还是有耐心的，但是，只要跟常青山有一点不和谐的地方，她立马就没有耐心了，心说：我凭啥对你的孩子好？反过来，如果因为管教孩子上，夫妻俩弄不到一块儿，常青山就生气，就觉得她对自己的孩子不好。有时候再搅合上公婆的事，贾静玲感觉那个累呀！

七年前开始，常青山屡次因脑溢血突发住院治疗，几乎花光了他的积蓄，贾静玲在伺候常青山的同时，还得为生活奔波，贾静玲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了色彩。

五

火车已经开动了，站台上，亲戚的手还在不时地挥动。贾静玲在车窗里也向亲戚挥手，不自觉间，眼眶里有湿湿的东西在滑落。无关离别，而是亲戚的话让贾静玲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就在昨天，贾静玲接完大女儿的电话，再没心情去找什么工作了，于是，返回亲戚家。那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亲戚正好在家休息。在听完贾静玲的一番倾诉后，亲戚只说了一番话：静玲，幸福在于守啊！你原本是个不错的人，原本该有个不错的人生的，为啥却是这么曲折呢？原因就在于你没有好好守啊！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贾静玲再次去梳理自己的人生时，发现跟前面竟然是截然相反的境界。以前，她总在抱怨，抱怨前夫，导致离婚，再婚后又抱怨丈夫，抱怨公婆，抱怨继女继子……

痛定思痛，如果自己当初能好好跟秦边沟通，好好带头往前奔，也许，幸福应该在；如果自己能够真心去理解、支持常青山，不天天在他跟前说公婆和孩子们，让他少生烦恼，也许，属于常青山的健康还应该在，那么那份幸福也应该还紧握在自己手里……

   六

   春天的早上，槐花的清香更加浓郁地钻进每一个晨练的人的鼻子里。

贾静玲深深地吸了一口，跟身边的常青山说：“你闻闻，好香啊！”

常青山也孩子似的吸溜了一下鼻子，说：“嗯，真香！”

两人手挽着手走在林荫道上，常青山的身体比起三年前已经好多了，走路时晃动的幅度已经不明显，如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到他是个病人了。贾静玲握着的正是他那只病手，她总是有意识地帮他按摩、搓揉，那手也不是从前那样的弯曲了。

两人边走路，边喃喃私语着，仿若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每天早上，两人雷打不动地携手散步一两个小时。

“爷爷，奶奶，吃饭了，我妈妈做好饭了。”就在两人即将返回到小区门口时，孙子常超撒着腿跑出来喊道。

贾静玲快步走到常超跟前，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嘴里说着“奶奶的乖孙子”，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三年前，贾静玲从北京回来后，就决定好好珍惜眼前的生活，从没有色彩，甚至是灰暗的生活里发现出美来。

她完全不顾常青山一贯的飞扬跋扈，傲慢无礼，而是耐心地伺候他，每天上班、收拾家务……忙得像陀螺。

终于有一天，常青山请她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并且开始心平气和地跟她谈心。常小林也在一家企业找到了自己合适的工作，儿媳妇变得也越来越贤惠、懂事，不但不让贾静玲再去上上班挣钱，而且每天尽自己的所能多做家务，用她的的话说“好为妈妈省下时间多陪爸爸”。小夫妻俩原本可以搬到自己的新房里，却说想跟爸妈在一起住，硬是不肯搬走。

家里，儿媳正在忙着摆放碗碟，嘴里哼唱着孙楠的《幸福相守》：请记住冬夜里我的叮咛

请留下月光中我的希望

……

我要的我求的幸福我们相守

……

看他们进门，儿媳笑着喊了声爸妈，随手把手机关了，一家人作者一起开始吃早点，贾静玲却还沉浸在刚才的音乐里：我要的我求的幸福我们相守

请记住冬夜里我的叮咛

请留下月光中我的希望

……

我要的我求的幸福不再遥远

……

我要的我求的幸福我们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