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土屋

个人日记

       我们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舍不得她的颓败得就像一个垂垂老人的土屋。
  从二十多年前,父亲陆续在镇边和市郊为两个弟弟盖好崭新的楼房起,我们就一直劝母亲搬到新房里去,然而,母亲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土地丢了多可惜呀!我得在这里守着种地呀!这里的山泉水多好吃呀!我舍不得这里的水呀!这个屋子冬暖夏凉,住着就是比楼房舒服啊!
  面对这样的犟妈,我们姐弟真是束手无策。大家急了,甚至想过把屋子扒掉,母亲想不离开都不行了。然而,终究,谁都还是不想太违逆母亲,谁也不忍心真的把母亲的土屋扒掉。
  母亲执意不离老屋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弟弟的孩子没有看管,我们姐弟回家时不知该回哪个家。因为父亲动不动就要住到弟弟家里看管孩子。所以,我们姐弟几个总得到处跑,到这儿看看父亲,再回老家看看母亲。
  今年,父亲又被他原来的单位返聘回去做门卫,全家再次动员母亲与父亲同往,母亲依然老调重弹,总归一句话:不能离土屋。
  让我试着去描述一下母亲的土屋,但愿能从它特别的外形上寻得它的不一般。
  这是九门相照前后连着的一座院子。据说,是当初村里的大地主郭建邦的房产,这座院子一共由三座小院组成。土改时我曾祖父母作为无产贫民分得了最外面的一座小院中的两座屋子:三间西屋,两间堂屋。祖父那辈分家时通过付钱的方式归了我爷爷。从我记事起,奶奶住的是三间西屋,母亲住的是两间堂屋。
  两座房子的底部皆是由大石块砌就,两米以上的墙体是由泥土坯子垒成。经年的风霜雨雪已经把房子捶打得像一位年老体衰的老人,似乎,它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风雨吹打得趴下了。
  记得小时候夏天的雨水格外多,动不动就遭遇连阴雨天气。那雨水一会儿瓢泼,一会儿倾盆,更多时候是滴滴答答淋漓个没完。院子里一片灰茫茫的,帘子似的雨注落到地上连成一片汪洋。奶奶看着汪洋里的水泡常常无限担忧地说着:看,又是连阴泡,说明老天爷要闭上眼睛继续不停地下了。然后,奶奶扭身去案板上取把菜刀来,扔到水里,随着一声叮铃咣铛响,奶奶对着噼噼啪啪下个不停的天空说:“老天爷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都成这样的了,就别再下了啊!”
  老天爷并没有因为奶奶虔诚的祈求而发丝毫的慈悲心,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忽然有一天,不知奶奶和母亲中的哪一位惊呼·:呀!那个墙角被雨水洇透了。我们全家人一齐把目光集中到那里。是的,屋子东北角那个那面墙体已经湿了一大片,从外面看,湿的部分更多。奶奶原本就因担心蹙着的眉一下就拧成了一个小疙瘩。母亲急急地顺着木梯上到阁楼上去查看,惊讶地发现,原来在被雨水洇湿的一角已经在滴滴沥沥地漏雨了!
  这个由妇女小孩组成的家庭一下就慌乱了。奶奶于是继续往雨地里扔菜刀,继续大声向着天空喊着老天爷睁开眼……母亲则在旁边念叨:等天晴后一定要找人浇瓦屋子了。
  在这连绵雨不绝的六月天,漏雨的不止是奶奶住的西屋,还有母亲住的堂屋,一家人每天都在担惊受怕的状态中度过。我从奶奶和母亲惊诧、焦虑的神情和动作中读出了恐惧与危险,心里于是也天天盼着奶奶嘴里的“老天爷”赶紧睁开他的眼睛,别再这么无休无止地下雨了。
  太阳公公终于展露了它的一点点笑脸。母亲开始在奶奶的授意下忙着东家找瓦匠,西家找修房用的工具,等天气完全晴好,家里开始忙活修屋子了。
  我不知道土屋到底用它什么样的魅力这么长久、牢固地吸引着母亲。让我再次试图走进它,抚一下它曾多次摇摇欲坠,却在数十年后依然挺立在原地的容颜。
  奶奶曾经住过的三间西屋,一堵土墙把屋子分为里外间。外面两间用来盛放各种粮食杂物,里面一间用来住人。
  两个土炕分别位列门口两侧,靠窗子的一个,叫做前炕,靠后面的一个叫做后炕。
  屋顶原本是由椽子、檩条、荆条、泥巴做成的,多年前,父亲为了赶时髦,想用水泥板换掉,结果,换了一半发现其中的几块竟然裂了,就没敢再换,于是成了现在的一半水泥板,一半木头与泥巴组成的半土不洋的模样。
  屋子的四周是多年前用旧报纸裱糊过的,已成陈旧的褐黄色,偶尔有一处裂开的缝隙,露出麦秸泥巴的本来面目,丝丝缕缕地透出一种古老的土腥气。
  环顾四周,墙体上多处钉着榫子,榫子上挂着各种各样的今天看来文物一样的物品:父亲小时候用过的算盘、母亲舍不得扔掉的旧相框、当年用来缠纺线的线拐、母亲多年前为父亲和我们姐弟做好的千层底却一直舍不得让我们穿的布鞋……其中,最显眼的是父亲母亲的最新照片,照片是两三年前拍的。那是被放大的,用相框装帧好的照片。母亲说等将来“办事”时用。母亲说这话时很坦然,好像“那事”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山墙上,捱炕的下方是两个墙洞,掀开用明星画报做做成的帘子,发现里面存放的也是一些多年前的物品:我们小时候用过的头花、玩过的玩具、甚至还有我当年刚刚知道身上的秘密时悄悄买的一个小胸罩,刚刚知道打扮时买过的口红、眉笔。还有打着奶奶、母亲或者弟弟妹妹们印记的各种各样的小物品。不知道是母亲故意留下的,还是真的已然遗忘——明明是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不知怎么却要一直保存着。
  回家看母亲的晚上,特意跟母亲挤在一个土炕上。
  首先,我实际体会了一下母亲念叨的土屋的冬暖夏凉。现在已是农历五月,天气已格外燠热,市里的楼房里不开空调已难以入睡。躺在母亲的土炕上,却倏然有种换季的感觉。那是一种自然的凉、自然的爽。恍然回到春天的感觉,甚至,还需要盖上被子才能入睡。
  一种久违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了鼻子,潮潮的、湿湿的、土土的、旧旧的,一开始时是刺鼻,接着是一种久违的亲切感。透过这种味道,我看到了,看到了从这个土屋里走了的奶奶,以及从这座土屋里输送出的曾经的温馨不再的画面。
  在两个土炕的中间是一个用土坯垒成,蓝砖铺面的炉火,在那个物质生活贫乏,冬天格外寒冷的年代。我们一家却因了这个炉火而成了冬天的宠儿,精神的贵族。
  刚刚进入农历十月,老天爷就迫不及待地酝酿一场雪了,那张红日当空的笑脸不知何时拉了下来,变成了一本正经的、严肃的灰。经过几天灰突突的板着脸,一场似乎蓄谋已久的雪纷纷扬扬地开始飘落了。先是细碎的纷纷扬扬往下撒,接着成了大片、大朵的往下扔。于是,那种既令人惊喜又烦忧的冷浸融到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奶奶和母亲这所号称冬暖夏凉的土屋也没有幸免。
  冷,并没有使家里人犯愁,只见奶奶乐呵呵地忙着和煤,套炉子,准备生火了。
  我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棉鞋的脚,被雪水浸得湿透了。还没走进家门,就喊着“奶奶,我冷死了。”
  奶奶笑骂一句:“我的傻妞,来,快上煤火台上来。”
  哟,不知何时,奶奶已经把炉火生得格外旺了,那蓝色的火苗子突突地往上冒。我按奶奶的吩咐,跳上煤火台坐上小板凳,把手脚伸向那突突地冒着热气,散发着无限温暖的火苗子。于是,我的手霎时温暖了,我的被雪水冻冰了的脚丫子开始转暖了,整个屋子都是暖洋洋的一片了。
  冬天的夜本来就来得格外早,雪天的夜更是像提前散场的电影,那种特有的静谧早早就降临了。
  住在邻院的八爷踏着吱吱扭扭的积雪来了。奶奶赶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炒豆。八爷、奶奶、母亲分坐土炕的边沿,我和妹妹一会儿跳上煤火台,一会儿坐到被窝里,一会儿又跳到地上追赶玩闹。
  年龄尚小的弟弟哭闹了,母亲用专门的碗口大的小钢精锅为他煮了细挂面,诱人的香味飘向我和妹妹鼻子里,我们眼睛不眨地看着弟弟吃。等弟弟闭着嘴嘟哝着“不吃了”时,只听母亲说:“你们俩吃了吧!”
  早就流着口水的我和妹妹连忙接过来,你一口我一口地,三五下就吃得尽光。
  豆子在嘴里的嘎巴声,孩子的笑闹声在雪夜里荡漾,把这间土屋绘成了幸福的海洋。
  快过年了,父亲回来了。
  留在记忆里的清晰印记是,父亲坐在煤火台上的小板凳上,用火铜仔细地燎他买回来的猪头。一股股刺鼻的毛发的焦糊味儿伴着轻微的肉焦味儿飘荡在土屋里,而这样的味道恰恰恰恰制造了一种暖意洋洋的年的味道。
  猪头燎好了,父亲接着在这座炉火里煮过年的肉,准备一应过年的熟食。
  大年三十夜,一家人的饺子也是在这个火炉上煮熟。大年初一,奶奶早早起来,说抢第一炉香。奶奶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统火炉,等我们一家人全都起床,火炉里的火已经烧得旺旺的了。于是,我们忙着烤手,母亲忙着煮一家人的饺子。
  饺子熟了,我们小孩子开始在自己吃着的饺子里瞪着眼找钱。奶奶和母亲都说谁能吃着包着钱的饺子,就是命大。于是,一家人在一片热腾腾的暖意中,间或有一两声我们姐弟夸张的惊呼声:呀!钱!凑到灯下看,不过是一枚只能买一块糖的一分钱铜板,然而,想到这是“命大”的象征,却也觉得万分的荣幸与骄傲。
  透过土屋的墙壁,以及土屋里摆放的陈旧的文物般的物件,触摸了一段已逝的岁月,岁月里那段温暖的感动依旧历久弥新。
  母亲执意不肯离开土屋的,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上述的理由吗?不,母亲牢牢拥着的定是那段再也不能重现的多彩年华,还有游走在时光之河里的永不磨灭的曾经年轻的幸福。
  今天,我走近走进母亲的土屋,触摸了一段时光的记忆,也聆听了一段岁月的告白,但愿,我能真正读懂母亲!
  
  



文章评论

雪竹

母亲的土屋,一段时光的印记,沉淀的岁月里,是母亲山水的爱

九洲可人

难忘旧屋,那里藏着太多童年的故事和记忆……

红尘的雨滴

母亲的土屋装满了孩童时的记忆,家人团聚时的快乐时光!问候飞扬,又悦读到了你的文章,真好!

夏雨秋叶

土屋记载着你妈妈一辈子的甜酸苦辣与快乐幸福。一段时光的记忆不可磨灭的美好。

夏雨秋叶

我很怀念老家的旧土屋,哪里有外婆......是我假期快乐的地方。

山人刀

似乎是泛黄的文字透着一股浓郁的亲情味儿,如山涧小溪涓涓细流,清澈,却有一种神秘感,更是有一种诱惑人的味道。这篇母亲的土屋,给人一种厚重感,岁月的沧桑感。作者并未就土屋描写而描写,而是通过土屋,向读者展现了时光之河里的永不磨灭的曾经拥有的幸福,岁月里那段温暖的感动依旧历久弥新,这是那么弥足珍贵。因而,读者读到了字里行间流淌着的亲情味儿,爱意美感,沁人心扉!母亲并非舍不得土屋,而是土屋里有幸福的记忆,年轻的岁月,家人的温暖,曾经的多彩年华。这是一种温暖的守候,是执着的念想,是夜深人静的回忆。主题丰蕴,文字平实素朴,但透着力量,一种力透纸背的感人温度。佳作,问安!

秋翁

故土难离,这是中国人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一种习俗。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对老屋、老邻、老友、老乡,甚至于身边的一草一木都有说不清的眷恋。

冰天雪地

土屋是母亲的乐园,是母亲的全部。岁月的沧桑,时间的洗礼,更让母亲对土屋眷恋与珍惜。土屋是历史的见证,是生活记载,是情感的浓缩,是精神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