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个人日记
一
方雪梅挺着大肚子蹒跚地往村里唯一的小诊所走去。天,阴沉沉的,灰蒙蒙的雾气弥漫于各个角落,使行走其中的人影也朦朦胧胧的,连呼吸也不那么顺畅了。方雪梅每隔一会就要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这种阴沉的压抑。
街,还是那种土石街,路面上到处滚着圆的、方的、扁的、尖的小石子。好在泉村的人已经都适应了。人们穿着各种各样的鞋子可以轻松地在上面走来走去,骑着各种各样的车子在上面,车轱辘碾压着小石子,发出格里格崩的声音,像是村里人秋后在柴火堆上烧的大锅里爆玉米花。
路边草丛里挂着明晃晃的露珠子,于沉闷的潮湿中闪着亮晶晶的希望。
小诊所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医生古林在无聊地看电视、吸烟。一丛一丛的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在狭小的房间里缭绕。方雪梅刚踏进一只脚,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一连串的咳嗽让她几乎站不住脚了,赶紧用手扶了门框。看到方雪梅,古林赶紧把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站起来扶方雪梅进来。
走进诊所的方雪梅,一眼就从门旁边竖着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不堪的自己。反抗、顺从、结婚,接下来怀孩子,生孩子,打胎,再怀,再打,再怀,再生……往复循环,她早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是程海的媳妇?是程小荷的妈妈?她也早已不认识自己的容颜了。镜子里的这个孕妇,脸是那种农村里女人特有的脸,那是一张经过日头日复一日的照射,经过风雨经年累月的洗涤后,被深深地打上生活不易的烙印的脸:黑红、油光、雀斑遍布、麻点丛生。
裸露出来的胳膊,是那种酱黄,像涂了一层特别的油涂料似的,显得特别结实、仿佛能经得住任何器物的磨砺。
挨着药柜的一边是一张检查床,上面铺了一张脏兮兮的白床单,已经脏得完全变了样,分不清是黑的还是酱色的,抑或是土色的也未可知。
方雪梅遵从古林的吩咐,把裤子褪下,叉开双腿,古林伸进带着橡胶手套的手,认真地掏摸了一会儿,说就在这几天了。整个过程,方雪梅的脸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点也没感到羞涩。她在心里惊讶于自己的变化,是的,跟十多年前的那个见人就害羞,说话就脸红的方雪梅已成了天壤之别。
二
天空瓦蓝瓦蓝的,间或飘过几丝云彩,一点也遮挡不住那轮清爽明媚的太阳,太阳光柔柔地投到大地上,射进河水里,搅起哗啦哗啦的河流声。
后寨村的东大河边,一群姑娘媳妇老太们正在就着一块块青石板搓洗衣服,说笑声,棒槌的捶衣声,衣服在河里搅动时的哗啦声搅在一起,像极了一场盛会。
方雪梅端着洗衣盆出现了在了人们的视线里。先是那张脸,看着就让人舒服。从额头到下巴,到处都透着匀称的美,新月一样的弯眉,清澈明媚的杏眼,天然轮廓分明的红唇。皮肤是那种白里藏粉,粉中透着红的颜色,让人看见心中油然想起春天果园里那盛开着的一簇一簇的桃花。方雪梅的美不仅仅在于她的外表,更在于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爱笑、羞涩。尤其那躲躲闪闪的害羞,总会让人无来由地生出一些怜爱之心。
方雪梅仿佛天生就爱笑,见人先不打招呼,先笑,随着这笑,脸颊上出现了两只好看的小酒窝,小酒窝里也盛装了忽闪忽闪的笑。若对方说话打招呼,她的脸会立刻像从天边飞来两片绯云一样,红艳艳的,笑着点头、答应,然后垂头,匆匆走过。
一件乳白色小风衣,蓝色牛仔裤,脖子上一条红纱巾随风舞动,远远望去,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红牡丹。
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她编成一条大辫子甩在身后,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正好打在她那微翘的屁股上,别有一番神韵。
不知方雪梅是不是因看过电影《红灯记》的缘故,她不但梳的发型像极了里面的主人公,而且在头部的前方,还用一卡子别住了一小撮毛发,使得那儿格外地隆起,像极了《红灯记》里的主人公李铁梅。
方雪梅一如既往含羞带笑地跟大家打过招呼,就低头开始洗衣服。旁边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开着各种各样的荤的、素的玩笑。一些在方雪梅听来脸红心跳的脏话也嘟嘟地从那些小媳妇嘴里蹦出来了:“崔芬,看你那摁兜着的一张小脸,像谁家欠了你二百担黑豆似的,是想你家栓子想的吧?”说着,那小媳妇调皮地对那个叫做崔芬的媳妇吐了吐舌头。那个叫崔芬的小媳妇扭身对着这个说话的小媳妇撩了一串水珠,边撩,边骂道:“死燕子,我看你倒是想你家锁子想得发疯了,是吧?快去工地找他呀,让他天天骑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笑着骂着,方雪梅把那张红脸垂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胸前的领口里。
方雪梅为了尽快逃离这令她尴尬之地,加快了洗衣的速度。她快速地把洗衣膏涂在领口、袖口、胸前各个容易脏的地方,开始用心地揉搓,一盆子衣服,她用了比别人少很多的时间就洗好了。
收拾好洗衣用品,方雪梅逃也似的离开了河边。一盆湿漉漉的衣服端在手里,一会儿就手酸了,她换了一下手,撩了一下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把洗衣盆挎在胯骨那儿,用胯骨扛着。
“给我!”一只手冷不防从方雪梅手里夺过洗衣盆。方雪梅红着脸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郝志鹏已经站在他面前了。方雪梅下意识地用目光往四周梭巡了一番,像是做贼似的。还好,远处,洗衣服的都低了头洗衣服,近处,左右两边是风吹麦浪涌动的美丽图案,并未有人。她松了手,让郝志鹏替她端着。低头轻轻问了声:“你怎么来了?”
“嘿嘿,我刚才算卦来着,算着你这会儿该洗衣服回来了,就赶紧过来接你。”
方雪梅又没话了。
郝志鹏只管瞅着她笑,方雪梅的脸又羞得不知该往哪儿放了。离方雪梅的住处还有远远的一段距离,方雪梅就要从郝志鹏手里接过洗衣盆,说不想让父母看见。郝志鹏笑说:“你呀!都多大个人了,跟男孩交往有啥怕的,还怕父母知道啊!真不知你是个啥人!”说着用腾出来的右手捏了一下她裸露出来的白葱似的胳臂。分手时,郝志鹏凑近方雪梅耳语:“吃过晚饭,我在老地方等你。”
三
月亮不时被飘过的云团遮住,投在大地上的月光就成了飘忽的,山、水、树,一切的一切,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朦胧。
方雪梅和郝志鹏并肩坐在河边的一爿孤石上。
“雪梅,我想到市里兴林建筑学校学习结预算,跟我一起去吧,你去旁边的美容学校学习美容,好不好?”
“……”
“上班挣钱太少了,学了结预算到工地给人家搞结预算,年薪就能保证在五六万元以上。你跟伯父伯母商量,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这里还有钱,足够咱俩学习费用了……”
“呜……”不等郝志鹏说完,方雪梅就用两只手环住两只膝盖,把头深深地抵在两膝盖中间哭起来了。郝志鹏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边用右手环抱了她的肩膀。
方雪梅越发哭得厉害了,双肩剧烈地觳觫着,郝志鹏心疼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她使劲儿挣脱了他的怀抱,仰起脸,脸上那明晃晃的泪珠在刚刚从云层里透出来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郝志鹏心疼地抹着她脸上的泪,那泪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怎么擦也擦不干。良久,她才使劲儿抹了一下泪,狠劲儿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种下了很大决心、大义凛然的口气说:“志鹏,咱们分手吧!”
郝志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雪梅?”
“咱们,分手!”
郝志鹏耐心地等着方雪梅平静后,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雪梅出生在一个叫做欠十步的小山村,那是隶属于临淇镇的一个山区,方圆数十里都是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山村。这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通向外界。多年来,这里就像与外界隔断的一个部落,外面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仿佛都与这里无关。这里祖祖辈辈的人们就认准一个理儿:种地、建房子、生孩子,并且非得生个男孩来延续香火,一代又一代——这就是这些山里人的人生目标。
方雪梅的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祖母在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儿后,方才生得她父亲方朝阳。那时,祖母已经四十八岁了,四十八岁的祖母看着跌落在地的哇哇大哭的儿子长出了一口气,用尽力气说了句:“总算对得住方家的祖宗了!”
方雪梅的祖父发誓说,一定要供方家这根独苗上学,出人头地。
方雪梅的父亲方朝阳于是在父亲和七个姐姐的共同努力下,终于读完了高中,并且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在乡里的招教考试中,他在数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一举考到乡里某中学教书。
方雪梅的父亲方朝阳却不是教书的料子,属于那种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的角色,站在讲台上,哼哼哈哈了半天,给学生讲不出个子午丑卯来,急得他脸上的汗珠子哗哗地往下淌,学生们则在下边起哄。不久学校就让他到这个村子废弃的学校看门,说是看门,其实就是闲坐。
方朝阳到了结婚年龄,像村里的大部分男孩一样用七个姐姐中的一个换得了一个媳妇。
争气的媳妇接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后才生得方雪梅这个女儿。
儿子是根,是香火,无论如何都得有儿子,女儿倒显得不重要,有无都可,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方雪梅因为上边有两个哥哥,无疑在这个家是受宠爱的。父亲虽然不大会说,小时候却也常常背了她到野外为她采果子吃,逮小动物玩,为她买来画册给她看。母亲常常精心地为她梳了各种形状的小辫子,绑上自己做的各种好看的头饰。
被父母疼爱着的方雪梅的童年就像是童话故事中讲的那样,幸福,快乐,无忧无虑。这种纯粹的一个小女儿的幸福是在她十六岁那年被打破的。
那年,方雪梅的大哥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在他们那个小山村离已经是大龄青年了。方雪梅的母亲到处叮嘱人给儿子说媳妇,但所有踏进他们家门的媒人几乎都是众口一词:拿方雪梅换。
从小方雪梅就知道左邻右舍的媳妇大都是换的,亲眼目睹了一个个不幸的家庭,她在心里说“决不!”,然而,当父母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祈求她时,她再也说不出那个“不”字。她跟家里只提出一个条件:三年后再考虑结婚的事。
“原本,我想着三年的时间里,我可以想办法逃跑,让他们逮不着我,可是……可是……呜呜呜……”
郝志鹏用力搂住肩膀抖动得厉害的方雪梅。至此,他才明白了方雪梅为啥一直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雪梅,跟我走,好吗?明天就走!我带你走得远远的,咱们可以到苏州杭州深圳打工。都什么年代了,这样的陋俗早该摒弃了!可恨!”
四
坐在婚车上的方雪梅,盖着镶着金边的大红的盖头,穿着大红袄,蓝裤子,从外面看,一派喜庆,而若是撩开盖头看时,却是另一番风味儿。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嘎巴在的脸上的脂粉像给那张好看的脸戴上了一个壳儿,僵硬、呆板,没有表情。
她没有能够逃跑。
就在她跟郝志鹏商量着准备逃跑的前一天,她的大哥来到父母这里,说媳妇已经带着两岁的儿子回娘家了,专门等着为弟弟娶媳妇,弟弟一天娶不到媳妇,她就一天不回去,如果方雪梅反悔,她就立马跟自己离婚。
恁大个男人,竟然在父母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爸,妈,你们看,还是早早让雪梅嫁过去吧,否则我这日子也没法过了,如果老婆孩子都没有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啊,爸,妈……”
大哥哭爹妈,爹妈又在方雪梅跟前流泪。
方雪梅捂着脸哇地大哭起来,那哭像山崩,似海啸,仿佛压抑了千年的委屈般,要统统把那些委屈倒出来。直到她哭得没有一丝力气时,方对父母说:“你们不用为难了,我嫁!”
紫红色的面包婚车摇摇摆摆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车子不时地被坑洼颠簸得往上一蹿一蹿的,像极了城里那些商家做广告时在店门前表演舞蹈的小丑。方雪梅被颠得一会儿身子往前倾,一会儿往后仰,一个不防备,她的额头磕在了前排的座背上,有一瞬间的迷昏。这一瞬间的迷昏却让使方雪梅进入一种迷幻的境界:一个长相俊朗、身形高大的男人正在一团彩云中笑吟吟地看着她,她看清楚了,那是郝志鹏的身影。心底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拨动,旋即从胸中升腾起一种火一样的热烈。然而,只一瞬间,即被冰凉的现实浇灭了。她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一眼身边的男人,男人的嘴脸,男人的身形,男人的一切都让她从心底升起一种厌恶。
程海的模样确实让方雪梅讨厌。
个子刚刚达到一米六五的方雪梅的耳朵稍那儿,一张小脸上,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唇,整个儿地堆在一起,让人怀疑那些五官是人工帮他捏在一起的。
从跟他定亲,到现在,方雪梅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在去领结婚证的路上。他除了会说“你吃啥”外,什么也不会说,好像人活着除了吃就再也没有可感兴趣的事物了。
离家还有很远,车子就进不去了。一群小青年嚷嚷着让程海背方雪梅。方雪梅干脆把自己当做一具尸体,下决心今天不管他们怎么做,自己都一概听凭处置。方雪梅在大家的连托带拽、托举下,被送到了程海的背上。只摇摇晃晃地走了极小的一段距离,程海就呼哧呼哧地喘得不行了。终于,方雪梅被冷不防扔在了路上,她哎哟一声跌坐在碎石上。尖尖的砾石哧一下就把她崭新的婚裤子割扯了,右腿膝窝儿那儿露出了里面的花棉裤。方雪梅的脸憋得通红,不知是羞得还是气得。在众人的拖拽下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任由人们拖着拽着往前走。那道扯开的口子随着她的步子一张一合的,像极了一张诉说的嘴。
五
由于无趣,大家也就早早地散了。
方雪梅等最后一个人出门,一下把自己像扔一个装满麦子的布袋一样扔到了床上。
关好门,程海站到了床边。开始解方雪梅的衣裤,方雪梅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那双小得像儿童一样的手却异常地有了力气。非但没有被方雪梅的手挡住,反而生硬而坚决,越发快速地解开了上衣扣子和皮带。那一刻终于来了,方雪梅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不会再难过,然而,她还是流泪了,心疼得就像被千万只爪子抓挠着似的,忍无可忍地疼。黑暗中的方雪梅咬紧牙关忍受着肉体撕裂的疼痛,那颗心倏地掉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窟,冰凉刺骨的疼把它淹没了,一同淹没的还有方雪梅的少女时代……
六
方雪梅挺着滚圆的大肚子走到饭棚里,慢慢地用手扶了锅台偎到那个平时烧火坐的木墩上。隆起的肚子就像在肚皮上挂了个布袋似的,似乎,轻轻一揭,就把那布袋拿下来了。布袋里孕育了九个多月的果子应该成熟了吧?方雪梅从锅台墙壁上的方洞里取了打火机,又从旁边的篮子里抓了一把柴火,噗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火苗子刚接触柴火,轰隆一下,火焰就窜起来了,她连忙把点着的柴火塞进灶膛里。
锅里的水刚蚊蚊响起的时候,她的肚子开始疼了。先是刺溜一下,顿了一会儿,又刺溜一下。接下来一阵接一阵的刺溜开始窜遍她的全身。她心说不好,就下意识地往屋里走。躺到床上,那种刺溜刺溜的疼慢慢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闷疼。
“妈妈,我们饿。”一声瓮声瓮气的童音传来,不知何时九岁的大女儿已经站在床前。大女儿是天生的兔唇,用当地的话说就是豁扯子。虽然也曾辗转各大医院给她看过,但因为太严重,还是对美观和发音有一定的影响。
“妈妈,饿……”三岁的小女儿边把左手的食指放在嘴里吮吸着边重复了一遍姐姐的话。
方雪梅指挥着大女儿从床头那只纸匣子里取了钱,让她带小女儿到村头的小卖部买几包方便面煮着吃。女儿们出去了。
方雪梅闭上眼睛忍受着一阵又一阵的疼袭来。前天刚跟丈夫程海打过电话,他说他正在跟老板讨工资,等工资一到手就往回赶。
按以往的经验,像这样开始阵痛到生,还该有些时候呢,但愿到时候程海能够赶回来,但愿这个儿子能够平安降生,方雪梅在心里默默祷告。一想到盼了十年的儿子即将来到人间,方雪梅的心田还是被一阵又一阵的幸福、激动漫过。
十年前,方雪梅一夜之间被程海这个矮个子男人完成了从女孩到妇人的蜕变。从此,方雪梅就像一列归位的火车走到了自己应该走的位置上。
她像所有的村妇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在家的日子里,夜夜被男人骑压。正像新婚夜里那群小伙子闹洞房时说的那样,她是他的土地,他是她的犁。只是这把犁不但负责耕耘,还负责种种子。可怜男人的种子要么不优秀,要么尽是赔钱货,害得方雪梅的肚子不得不一次次鼓起,瘪下,再鼓起,再瘪下,如此三番,方雪梅被磨砺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俗气、不怕羞的村妇。
头一胎,婆婆就天天烧香祷告,让菩萨保佑自家的儿媳妇方雪梅生个儿子,好让老程家后继有人。当大女儿咧着那张鲜红的豁子嘴哇哇哭叫着降临人世时,婆婆只往孩子裆部那儿瞅了一眼,就叹着气出门了。
第二年,方雪梅再次怀孕,哇哇哭着叫着落地的依然是女儿。婆婆黑封着一张小脸说:“送人吧。”说着自顾抱了孩子往外走,扔下刚刚生了孩子哭求着的方雪梅,任由她哭得嗓子哑掉。
命运好像专门跟方雪梅开玩笑似的,不管婆婆怎么为她在菩萨面前祈求,从哪儿搜刮来偏方让她吃,都一律怀的是女儿。
第三个女儿依然送人了。第四、第五个女儿是丈夫带她到城里的私人诊所的B超上做的胎儿鉴别,在三四个月刚刚看出来是女儿后就做掉了。
第六个就是现在的小女儿。那时她婆婆已经去世,没人再在她刚生下孩子时就抱走送人,丈夫程海虽然也摁兜着一张小紫脸,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倒也没有像老太婆那么蛮横地坚持送人。至此,小女儿才算保下来了。
肚子里的这个,是怀孕一百天时程海陪她到城里的小诊所鉴别过了的,是儿子无疑。
七
“妈,姐姐不给我糕糕,呜……”
“妈,大姐不给我本本,呜……”
“妈,二姐不给我画画,呜……”
这是方雪梅唯一的五岁小儿子程小宝的一贯伎俩。只要是他看上的姐姐们的物品或食品,一律用这样的口气跟方雪梅撒娇。
而方雪梅呢,不管多忙,都要停下手里的活计,把女儿们喊来斥责一番:“不许惹弟弟!快,把东西给他!”
女儿们心知自己在妈妈眼里不过是“赔钱货”“靠不住的主儿”,只有极不情愿地把自己心爱的、有用的,而对弟弟却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给那个家中的混世魔王——自己的弟弟。
至此,方雪梅变得跟自己的婆婆已经完全一个腔调了,她的未来,乃至儿女们的未来是否也要像她一样慢慢地蜕变,直到找不到当初自己的影子呢?
天空中飞过的鸟儿没有说话,草丛里的飞虫也没有言语,太阳还是十五年前,方雪梅没有出嫁时的太阳,时光却已经不是那段时光了。
文章评论
爱心蓝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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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山
又一个新时代,封建女性的命运,让人悲让人忧。
红尘的雨滴
也是一个家庭的牺牲品,有很多的无奈!飞扬很会发现生活中的入笔点!欣赏!
山人刀
这篇小说非常棒,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真实的可触摸的农村女人的形象。这样的女子,在乡下比比皆是,可以说,具有典型的代表。 那个女孩没有一个梦一般的美好愿望,方雪梅也如此。 一个清纯的农村女孩,自结婚后,就逐渐演变成一个生育工具,最后轮变成像自己讨厌的婆婆一样的婆婆!多少农村女子就是这样的一个轮回演变,逃脱不了这个命运。这是为什么?文章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要人们去破解! 文字有力量。力透纸背! 这是飞扬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一篇,有了人性的描写,富有强烈的批判性! 佳作!
山人刀
很喜欢这篇作品! 表扬你吧! 鼓励你吧![em]e163[/em]
雪竹
感觉没完啊,飞扬,还有吗?
雪竹
可能这就是小说的魅力吧,让读者自己去想象,思维也要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才行。一个女孩子,一个女人,多么不和谐,可这确实是同一人,匪夷所思,生活改变了雪梅。 飞扬,我觉得蜕变是由坏变好的转变,是破茧成蝶之举,而雪梅的变化是否可以用蜕变?
南竹林
先踩一脚而后慢慢赏文。
祥和
此种情况在农村很多,经济条件差或男方有一定缺点的,讨不到媳妇,就会花重金到外地去买,买不到的话,只要有姐妹就会用姐妹中的一个来换,换亲的结果会给妇女造成很多的悲剧。
南竹林
飞扬的小说触摸到了社会的一个角落,这个角落里的一群人们的"大事"。这些所谓的大事不阳光但不触犯法律,在这个封闭的山村延续着。 延续着的不仅仅表面上的换亲,更重要的是延续着落后的,麻木的,甚至没有自由的一种山村人自有的理念。这理念伤害了一代又一代女人的自由与幸福。 飞扬的小说立意巧妙,叙述清晰,一层一层的剥开,不急不缓恰到好处。让读者随着她的构思走进方雪梅的世界,一个新时代苦难深重的人生世界。
南竹林
我以为任何文学作品要在自己表达的实意中赋予一种哪怕是意象的积极的色彩。这样,即使悲剧,也给读者留下相像美好,去努力实现美好的空间。
苦尽甘来
那个贫穷落后的时代,加上密闭·的·小山村·,好像与世隔绝,换亲是一种结婚的方式,一代代延续,摆脱不了迂腐思想的至酷枷锁·,一点一滴蜕变,不知不觉就成了婆婆一样的村妇,谁之过,笔者敲醒世人,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