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钢铁

马千里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为父母和工厂的老领导们盖了别墅，装修也是一级的，环境也非常幽静，他们搬出去还住在一起，又安静又方便，有什么不好呢？非要住在工厂这个嘈杂的地方？

马千里忙透了，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思量，但是，放着好房子父母就是不愿意搬过去住，而要住在这个简易的旧楼房里。父母不搬，姥姥姥爷也不能搬，自己更不能搬了，而孩子一天天大了 ，老是挤在外公外婆那里也不是个事。他们还有其他的孙辈要来住住、玩玩的。

秋去冬来，又要过年了，马千里正在办公室里忙着，张秘书过来说：“马总，有个国际长途。”

“好，接过来吧。”

马千里拿起电话，只听到：“喂，你是桂珍公司吗？请等一下。”

“你是？”马千里问道。

“喂，我是马巍巍。”

“啊！弟弟呀，你怎么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了？”

“是助手帮我挂的。”

“哦，你在美国好吗？妹妹马巍里好吗？”

“我们在这边都挺好的，大哥你辛苦了。父母亲好吗？”

“他们退出后非常失落，特别是母亲，以前我总觉得母亲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强人。现在觉得她很固执。”

“母亲一直是当第一把手的人，这么多年来，她在桂珍公司都是一言九鼎，现在突然没有工作，也没有了以前的权威，难免有点失落。”

“弟弟，我知道母亲是个极其坚强的女强人，她轻易不认输的。现在我觉得她的情绪很低落。”

“那么忙碌、自强的人，一下子退下来，一时有点不适应，母亲是个智慧型的女强人，我们相信母亲会想通的。”

“我给他们在工厂外面盖了新楼房，让他们搬过去住，他们非要住在原来的简易老楼房里。他们不搬，其他人也不愿意搬，外公外婆，姥姥姥爷都不搬。一个工厂住着那多的闲杂人员，非常不利于管理的。”

“母亲是什么理由呢？”

“她说每天看着工厂，心里踏实。弟弟，我认为刚开始办厂时，因为规模小，像个家庭作坊，大家都住在厂里，有利于管理，也有利于团结。而现在是集团公司，而且公司也不仅仅就这个厂。办公区与生产区已经分开了，生活区与生产区也应该分开。”

“大哥说得没错，母亲在这个方面还停留在原始思维上。”

“弟弟，上班的工人在工厂留个宿舍还可以，一群退休老领导拖家带口的住在厂里，真的不合适。”

“好吧，大哥，过了春节，我过来带他们到美国来玩玩，让他们离开中国一段时间，暂时脱离他们为之呕心沥血一辈子的工厂，让他们有个缓冲时空。”

“这样也好，谢谢弟弟，那就辛苦弟弟了。”

“不，大哥，要说辛苦，还是大哥你最辛苦，一个人挑起公司这个重担。”

过了正月十五，马巍巍回来接如兰和马文君去美国。当飞机在华盛顿降落的时候，这里庞大的草坪、大大小小的公园，碧山黛河，风景秀丽。随处可见的白色大理石建筑配衬着满眼的青葱翠绿。异国风情的建筑物、纪念碑、雕像等，把如兰和马文君的情绪一下子激励了起来。

马巍里早已等在国际旅客出口处，见了几年未见的父母，高兴得像只小兔子，一蹦三尺高，扑到母亲的怀里亲一下，再到爸爸的肩头靠一靠。夫妇俩看到宝贝女儿，也高兴得乐开了花。

兄妹俩轮流陪着父母参观了迪斯尼乐园、西部大峡谷、白宫，还去洛杉矶环球影院看电影。又去百老汇买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如兰玩得早已把国内的那些烦心事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时间一长，他们又思念起这边的那些老朋友，在美国住了三个月就回来了。从美国回来的如兰，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在马千里盖的别墅旁边办了个老年活动室。他们这些从桂珍公司退下来的老功臣，都搬进了别墅，闲得无事就去老年活动室玩，周边的老百姓也常有人参与进来。

昨晚林思城打来电话说，他也正式退休了，这段日子住在乡下，今天要来看看如兰办的老年活动室。如兰早早地来到活动室，试了试音响，又把桌椅擦了一遍。

因为今天林思城要来，如兰显得异常地兴奋。

“娟子，今天老郝不来了？”如兰见娟子一个人过来。

“今天，乡里开退休干部会议。”娟子转头又指着门口说：“孙笔也来了。她还带了人。”

“董事长好，我带了个人过来，你还认得出来吗？”

“嗨，早就不当董事长了。”如兰仔细一看，笑着说：“认得出来，是胖丫，欢迎，欢迎。”

孙笔说：“胖丫，这么胖，空下来就是玩牌，坐得血压也高了，血脂也高了，所以我带她到这里来活动活动。”

“欢迎胖丫来增加我们老年活动室的人气。”如兰与胖丫握了握手说，又去招呼其他来玩的邻居。

“大家快过来，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惊喜。”芳芳带来个女人说：“大家还记得她吗？”

娟子高兴地说：“啊！是秀秀，三十多年了，要是在路上我真不敢认了。”

如兰围着秀秀转了一圈，说：“原来的特征还是有的。”

秀秀一把抱住如兰说：“啊！如兰，你还是那么年轻、朝气。我随军三十多年，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你的故事我一直能听到的，其中也回来过几次。非常不巧，你都出差在外。”

“我出差的时间是蛮多的，挺想你的，秀秀，我还记得你送我的鸡泡泡，里面放几粒玉米籽，滴滴答答很好玩的。”

阿发过来问：“今天我们玩什么呢？”

如兰笑着说：“就玩飞小人牌子吧。”

芳芳说：“玩点兵点将。”

“对，对，还玩推铁环”二狗子接着说。

娟子说：“这些玩具都找不到了。”

这时候，林思城带着寒梅也到了，大家起哄说：“林主任迟到了，罚他们表演一个节目。”

“对，对，林主任表演一个。”

如娇打开音响说：“林主任与寒梅跳一曲吧。”

随着音乐响起，林思城拉着寒梅轻轻滑进舞池。如兰看着舞池里的林思城，想起了10年前，她与林思城尽情地跳舞的情形。就独自拿着个杯子来到窗前，窗外阳光明媚，鲜花怒放，蝴蝶在微风中上下飞舞，她轻轻地叹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10前的事，好像就在昨天，不，33年前的事情还在眼前。多少往事，已难追忆，一切都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思城也来到窗前，说：“如兰，在看花，多鲜艳的花。”

如兰答非所问地说：“这花好幸福，你看多好的阳光，多新鲜的空气。”

“红花在绿叶的衬托下，太幽境了。”林思城附和着。

如兰喝口水，说：“明媚鲜艳能几时，风刀霜剑严相逼。花开易见落难寻。”

“有一朵美丽的兰花，永远鲜艳，一朝相见就永驻我心头。”

“瘦影伤痕泣泪涟，面殇掩面索思寒，冷霜风雨欺软柳，心语红尘奏断弦。”如兰对着繁花轻轻地吟道。

林思城接着吟道：“岁月未减你红颜，白发凝聚着我的思念，不曾有过形影相随的日子，却期盼那来世的情缘。家室是我们各自的牵挂，忠诚是我们共同的誓言。光阴流逝往事如烟，大榆树下挥泪痛别，你离去了三十三年，却一直留在我的心间。”

“一江春水往东流，一去不复返了，一切都过去了，回不来了，确实回不来了。”如兰喝干杯中的水说。

“如兰，今天天气真好，我们一起到街心花园再看那美丽的晚霞。”

“今天？”

“不会没有时间吧。”

“滴滴。”一阵汽车喇叭声，把大家的视线引到门口。

马文君从汽车里跳下来，说：“请各位上车，参观公司在陈列室新布置的公司发展史。”

“乡亲们上车啦。”大家鱼贯而入，坐进了大面包车。

陈列室设在办公大楼的二层，一进门，迎面一幅装帧得非常精美的屏风。蓝底红字——公司的誓言：不怕苦是我们的决心，坚忍不拔是我们的作风，发展是我们的目标，永不落后是我们生存的保证。

“啊，这是如兰的口头禅呀！”娟子叫了起来。

“姆妈！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桂珍集团公司有今天，都是因为有姆妈的这种不畏艰难的精神。”马千里从屏风后面双手作揖迎了出来。

如兰深吸一口气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桂珍公司一代更比一代强，我死而瞑目。”

“不，姆妈应该笑看桂珍集团公司蓬勃发展！”

转过屏风，第一幅是奶奶伸手抱住一群回乡的孩子；第二幅是陈万尧带着一群孩子去报名；后面依次是如兰举目远眺雨蒙蒙；火烧小工厂；如兰在旧校舍的操场奔跑；在韩国街头……看得大家热泪盈眶，心潮澎湃。

最后是如兰的巨幅塑像，衬托塑像的是公司总厂以及各个分厂的各个角度的照片。如兰满含热泪抱住马千里，说：“儿子，好样的，有你就有桂珍集团公司辉煌的明天。”

大家一阵热烈鼓掌。马千里满面春风地和大家合影留念，闪光灯亮过之后，众人又去看陈列室的衣服。

如兰走到马千里身边，意犹未尽地说：“儿子，我的千里马。”

“姆妈！”

“谢谢你，儿子。”如兰抬头盯着马千里说：“桂珍公司这条船，开始时是在江里航行，后来到大海里航行，现在驶入大洋去接受更大的风浪。儿子，任重而道远。”

“桂珍公司今后要面对这新的风浪，但是，我们有姆妈的精神力量做支柱。”

“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更辛苦。”如兰拍着马千里的手。

林思城早早地来到街心花园，用毛巾认认真真地把街心花园的一张长椅擦得干干净净。红红的太阳还挂在西天，一片片彩云在西天飘来荡去，随着太阳渐渐地下沉，慢慢地彩云变红了、红了，西天变成一片绚丽的晚霞。

如兰把汽车停在街心花园外边的彩色走道上。左手拿着只小坤包，从汽车里跨出来，用右手拉了拉米色的风衣，一条粉红色的长丝巾被晚风吹起，和她的长发一起舞动，脚上还是穿着中跟皮鞋。

这个花园，原来很小，也没有围墙，仅供人们休息、散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把它扩大了，又打了围墙，设了门卫，收起门票来了。

如兰健步来到门口，交了门票，一转弯进入了林荫道，一阵花香扑鼻而来。是桂花开了，这棵桂花树很高很高，有年代了。如兰匆匆绕过桂花树下的石凳和石桌。一个久远的伤心镜头，触景生情地跳了出来。

当年在这棵桂花树下，她含着泪水向两个好友，盛美丽和秦玲玲宣布结婚的消息，让她寒颤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慢慢地坐到石凳上，用手轻轻地擦一下，仿佛在擦去她当年滴落的泪珠。

林思城远远地看到如兰过来了，却又停下来坐在桂花树下。不知就里的他，连忙迎过去。

“如兰，这里看不到晚霞的，到长椅那边正好面对晚霞。”

“思城，你知道吗？我的眼泪曾经滴落在这张石凳上。我就在这里向盛美丽、秦玲玲宣布我要与孙峰结婚的消息。”

“如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是不知道的，我是在寻求保护，我昨天逃过了顾森林的魔掌，那么明天呢？”

“你嫁到我家后，不也就离开他了吗？”

“你自身难保，你能抗得过社会的强大阻力吗？别天真了，我们的前途都是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个人是无能为力的。”

“那么你嫁孙峰打算和他过一辈子吗？”

“我觉得孙峰很纯朴，也很善良，就是文化价值观上我们之间有点差距，我认为在我的影响下，他能改变的。”

“你试图改变孙峰，这是婚姻中的大忌。”

“我希望他学习文化知识，提高品位，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渐渐地，不是他在提高，而是他非常不满我的书生气，我们就成了相敬如宾的陌路人。我万念俱灰，抱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态度，他也非常困惑和烦躁。”

“如兰，走吧！我们去看晚霞，把这些小插曲忘了吧。”

“是不值得回忆，今天正好路过这个石凳。”

林思城拉着如兰，兴致勃勃地走在林荫道上，回头凝视着如兰，说：“让我仍然叫你兰儿好吗？我在梦里千遍万声地呼喊着兰儿。”

“那么，我还是叫你城？”

“好，好，我的兰儿，你怎么还是那么的美丽、朝气。我多么想吻你一下。”

如兰轻轻地伸出右手，说：“吻吧！今生有缘无份呀。”

林思城把如兰的右手慢慢地放到嘴边，低下头轻轻地用舌尖舔着……很久很久。

当他抬起头来时，泪水挂满了被晚霞染红的脸颊。望着西边的晚霞说：“兰儿，上帝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只给缘不给份。”

如兰凝视着晚霞，说：“我们本来不应该认识的，如果我爸爸不打成右派，我不会到乡下，我们就不会相识。一个错误的时间，产生了一段错误的爱情。”

林思城轻轻地拉过如兰的右手，紧紧地抱住如兰，在如兰的脸上吻了一下，两行热泪挂满了如兰美丽的脸颊。

红红的晚霞，渐渐被小山似的灰色云层侵蚀，一点一点变成灰色……

“兰儿，我愿永远这样抱着你……”

如兰望着渐渐灰色的西天说：“城，我们该回家了。”

“对，该回家了，兰儿，我送送你。”

“你不用送我，你骑着电瓶车送我的汽车？”

“我送你上车。”

林思城帮如兰关上车门，说：“明天见，路上小心！”

如兰轻轻地摇下车窗，挥了挥手说：“再见，城！”

“再见，兰儿！”

“咔、咔、咔”如兰终于启动了汽车，擦着泪水慢慢地把汽车融入到车水马龙中。林思城一个人站在马路边，晚风吹乱了他的白发。他举起的右手久久地停在半空中，轻轻说：“33年前送兰儿在陈家宅沟桥时 ，那种无奈，那种痛不欲生还停留在心间。今天又送兰儿，心里那么的落寞和惆怅，那么的渴望。”

他孤零零地屹立在黄昏里，心里默念着：“兰儿，为什么要让我认识你，兰儿，你为什么那么的美丽，兰儿，你为什么那么的完美，兰儿啊！你不该出现，不是，兰儿，你不该离去，兰儿，你应该属于我的。”

又过了好久好久，林思城突然歇斯底里喊了一声：“兰儿，下辈子，你一定要回到城的身边。”

他的声音很快被喧嚣声淹没了……

 （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