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钢铁

（这篇在原来出版的《含泪的选择 》一书里，没有放进去，通过这次聚会后，大家一致要求放进去）
 

读了十来年的书，文革时才认为这些书都是“封、资、修”，我们已经中毒了，必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中学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毒，但相信一定中毒很深。尤其是我，出身成分又不好，不但读书中了毒，而且还留有资产阶级家庭的烙印，所以我更积极地接受再教育。

   从学校刚回来，村里派我去畜牧场养鸡。听说养鸡需要一定的文化知识，但每次培训、学习和外出交流，却从来都没有我的份。而我非常珍惜养鸡这份工作，同伴们每次培训学习回来，我都把她们带回来的材料用手写抄写下来，还千方百计找养鸡书籍和资料自学。在美国的三姊、和哈尔滨的大哥都给我寄来了很多养鸡方面的书。我还找了一些人用药理方面的书，进行触类旁通地应用。

我把接受再教育，具体落实到认认真真养好鸡，不怕吃苦，做出成绩！所以我养的鸡一直很好，场长王才狗想留用我。可是，我出身成分不好，他想留也留不成，于是，我被村里派到更能锻炼人的垦区。

垦区的劳动强度很大，生活也很艰苦，海风把我的脸吹得一层层脱皮。三十六岁那年，我从农学院进修回来时，别人都说我比在垦区时还显得年轻。可在垦区时，我只有二十多岁。但我觉得在垦区劳动也不错，那里都是一些无权无势的底层人物，他们不太在意我的出生成分。

劳动休息时，我教大家唱歌，还组织了文艺小分队。下雨天，大家唱唱跳跳感到很开心。在那片荒滩上，我被那些闷得慌的朋友们当作百灵鸟了。以致后来我离开垦区去启东养鸡时，他们都哭了。雪才这样的大男子汉竟然也失声痛哭，品芳和云丽还苦苦央求我不要走。老胡子说：“这次如果不是调曹钟菊去养鸡，我肯定要设法留住她的。但这是她的一个机会，我们应该祝贺她。”朋友们哭着把我送到拖拉机上，我泪眼朦胧地离开了让我享有尊严的垦区。

我在垦区时，村里派黄希论在那里负责。我在初中时就跟村里有较熟的关系，三个村干部，高关祥、陆惠章、黄希论都跟我有较多的联系。后来高关祥和陆惠章都参军去了，就留下黄希论。黄希论有点习惯了，有事常跟我谈谈，因为我们办红专小组时就是这样的。

当时垦区里确实没有人才，我分在雪才这片。雪才是干农活的老把式，但没有多少文化，遇到算算工分，计算个土地面积，传达垦区领导的指示，书面汇报本组的好人好事，组织学习《毛选》等用得着文化的事情，就有点困难了。他就把这些文差都交给了我。垦区的领导也没有认真调查我的政治面貌，只知道我是高中生，就让我当了副片长。我有时去交材料时，垦区领导也交给我一些工作，有时在广播里播音一些东西，其实我也不太称职，只是那里实在缺乏人才。那个文艺小分队，由于实在找不到人，又让我当了队长。这些工作实在是微不足道，对我的政治生命一点作用也没有。可是，还是被某领导发现了，认为垦区不应该让我做这些工作。

领导一般不来垦区，只有在搞活动时才来一下，怕晒黑皮肤还要戴顶大凉帽。他们一到垦区就觉得不对头，对垦区给我的安排有点不舒服，可又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其实，我什么希望也没有。入党、升官，县内县外培训学习，上工农兵大学，等等，我想都不敢想，就连畜牧场这种又脏又累的地方都被赶了出来。我像一棵杂草被扔来扔去，现在扔到了大家都不愿意来的垦区了。还想对我怎么样？

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大家刚出完早工，有人通知我去食堂。我问雪才：“什么事？”雪才回说：“不知道。”我只好自己去。

在去食堂的路旁草堆边，我忽然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父亲！

父亲也看到了我，他连忙把头低下，尽量把身子缩到人群后，想不让我看到。父亲的那个眼神、那个退缩，震撼了我，一股热流顿时冲到我的头顶和脚底，这就是父爱！已经失去自由的父亲为了我的尊严，深深低下头去……

我曾经无数次痛恨过的亲生父亲，曾经给我带来无尽失望和痛苦的父亲，这时在我面前显得何等高大而又亲切！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由于父母迷信，我出生第二天就送给了曹家。脑海中几乎找不到亲生父亲的记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父亲是那样的疼爱我！虽然养父在培养我上初中和高中时，为我花了很多的钱，给了我极大的关怀和爱护，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可是，我始终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父爱。这也许是养父在我幼年时不顾家，使我经历了艰苦童年留下的阴影吧？尽管后来我极力去寻找父爱，可是终究没有找到。我今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我匆匆来到食堂，什么事也没有，只有两个饭师傅在洗刷锅子。我明白了，这是头头们给我的下马威。我想啊想，想想是否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还是妨碍了他们的利益？再想想莫非是巧合？我实在想不出来。今天，我虽然为父亲遭到批斗难过，同时也感到欣慰：我得到了父爱！

从此，我不再回避，坦然地接受了我灰暗的出身成分。我想父亲为了我们儿女的体面，一定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我跑去问黄希论，我父亲怎么做，才能不被绑、不被批斗？黄希论答不上来，只能说：“现在被绑的人多着呢，许多老八路都被绑、带了高帽子游街。”。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开始拨乱反正，“四类分子”之类的帽子已不复存在。我把从未抚养过我的亲生父母接到我的身边，给他们稳定、体面的生活环境，让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乐。父亲老泪纵横地说：“终于又过上了象样的生活。”

父母和我婆婆一起吃、住，我尽量孝敬他们。鸡场工人说：“你真是好心肠，能把三方面的老人都安排好！”

在大哥主持下，我们在弟弟盛校才新盖的楼房里，给父亲办了生日宴会，那天来了很多的亲戚和朋友，有村里和乡里的领导，也有县里的领导，还有一些大哥的那些很有身份的朋友。

在弟弟的客厅挂上一幅老寿星，父母亲笑吟吟地接受着我们兄弟姐妹的叩拜，接受者亲友们的叩拜。在弟弟宽畅的新屋里摆上几十桌的酒席。

一阵鞭炮和焰火后，厨房里陆续把丰盛的菜肴摆到桌上。

宴会上，大哥说：“谢谢各位贵客的光临，使我们盛家蓬荜生辉……”是啊！从前的家才是蓬荜呢。要什么没什么，说多卑微就多卑微，像纸一样簿，像尘一样轻，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但他老人家那个眼神、那次退缩，却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

到今天（2014年），我们最不济的这代也渐渐老去。我们这代人，只是默默地干着活，出了两个省级劳模，几个县级先进，单位的优秀工作者等等。我们的后代正在成长，盛家的第三代中有博士研究生2个，硕士研究生4个，大学生4个，还有大专等等。盛家的第四代，最大的已经在读研究生，还有的上了大学、高中、初中、小学的，也有在幼儿园的……

第三代都成家立业了。有几个自己办了公司，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在商海里站稳了脚，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不断地在成长发展。有的参军在部队里经受锻炼，退伍之后，被国家分配到企业任职。也有的走出校门后，从基层做起，现在大商场负责一片的管理工作。有的在国营大企业重要岗位担任职务。有的在特大的民营企业里担任要职。有的出国留学后，在国外大公司担任要职。

今年初夏，盛家第二、第三、第四代四十多人，从全国各地；从国外回到家乡崇明，一起参加了认祖归宗、祭祖扫墓的活动，亲人团聚，其乐融融，缅怀祖先，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