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分析中几处常见的错误

个人日记


  关于《自题小像》

19023月,鲁迅到东京弘文学院学日语,母亲写信来说,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对象是不识字的小脚的朱安,鲁迅推辞了。但母亲坚持要定下,孝顺的鲁迅就只得默认了。1903年,鲁迅剪掉了辫子,同时拍了一张照。他把照片送给好朋友许寿裳,在照片的背面写着这首《自题小像》。诗的原文如下: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对这首诗的普遍解释是:“灵台”是道教里所说的“心”,“神矢”指的是爱神丘比特的箭。“荃”是香草,在楚辞里,屈原用来代表国王,在这里是代表人民。“轩辕”是黄帝,代表自己的民族。串起来就是:我的心没有办法逃开爱国,而整个故国却受着黑暗的统治。我把我的心事说给祖国的人民,而人民却毫不理解,我就用我的生命为民族事业奋斗到底吧!

但最说不通的是“逃”字,爱国是自己的真心实意,为什么还要逃呢?其实,这首诗所写的是鲁迅对母亲给他定亲的态度。那个“荃”字,代表的是母亲。解释如后。

我的心无法逃开母亲给我定下的婚姻,整个故国都是非常黑暗啊。我把我的心意告诉母亲,但母亲总是不加体谅,算了,我还是拿我的生命献给民族革命事业吧!

 鲁迅写阿Q的目的

鲁迅写阿Q的目的,一般都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果真如此么?我们还是来看看鲁迅自己是怎么说的。

    关于创作《阿Q正传》的目的,鲁迅在19255月就说过,那是“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来”。后来,在19301013给王乔南的信中也说,“我作此篇(作者按:指《阿Q正传》),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19335月他还说过:“十二年前,鲁迅作的一篇《阿Q正传》,大约是暴露国民的弱点的。”(《伪自由书·再谈保留》)。说得最明确的是在《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中,鲁迅在提到《阿Q正传》时说:“我的方法是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

至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8个字虽见于鲁迅的文章,但那是在1907年写的《摩罗诗力说》中,是用来指英国诗人拜伦对希腊人民的态度的。

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鲁迅并没有把他自己与阿Q割裂开来,而只是沉痛地借“阿Q”暴露出国民的弱点,通过暴露来引起人们的反省,以至起到改造国民性的作用。

在《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中,鲁迅在谈了《阿Q正传》的创作目的之后,又很遗憾地说:“但我看历来的批评家,是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

的确如此,我们的批评家一直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种贵族式的态度来看待阿Q,以为鲁迅只是在可怜“阿Q”这一类人,而他自己则跳在外面如上帝一般俯视着教训人,因而就根本无法引起人们对自身的反省。人们误读了鲁迅的意思,这怎能不使他感到悲哀呢!

  Q是革命的吗?

人们喜欢把阶级分析法加到阿Q的头上去,有人说他是贫雇农,有人说他是流氓无产者,又有人把他列为地主。后来,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一文中说阿Q是一个“落后而不觉悟的农民”,于是大家又归口到这上面来。其实,毛泽东曾从政治出发,多次借用过阿Q这一形象,就我所知,就有这样几回:在中共七大会议上借阿Q缺点多也能参加革命这一点,来劝大家选王明做中央委员(据周扬的回忆,见《新华月报》文摘版1980年第四期);《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一文中提到:“如果说这(作者按:指国共合作)是共产党的投降,那只是阿Q主义和恶意的诬蔑”;在19599月的一次讲话中,借阿Q多所忌讳而别人偏去揭他疮疤这一点,来劝犯错误的同志要听得进闲话;在《论十大关系》中劝人不要做“假洋鬼子”,要允许阿Q革命,允许犯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由此可见,毛泽东既把阿Q比作王明,也把他比为有精神胜利法的国民党人,还把他比作讳疾忌医的人或犯了错误又想参加革命的同志。这些都仅仅是借喻,而绝不是从文学角度所做的分析。

一些研究者还断章取义的引用鲁迅的话来证明阿Q是要革命的。鲁迅在《华盖集续编·<Q正传的成因>》中的确说过:“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但是,做什么呢?鲁迅接着说:“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是“阿Q似的革命党”呀!这显然是句讽刺的话。

从作品出发,我们也可以看到,阿Q的所谓革命,究竟是些什么货色。他在土谷寺里大做革命梦:财物、女人,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来做太爷,也来压迫别人。而在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后,他马上想到,革命就是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要去告假洋鬼子一状,让假洋鬼子满门抄斩。这样,阿Q又一下子成了反革命了。所以,鲁迅是否认阿Q的革命性的。

  祥林嫂的死因

鲁迅写了《祝福》,《祝福》中的祥林嫂死了。一些研究者就把祥林嫂的死因归结为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所说的束缚农村妇女的四条绳索:政权、族权、神权、夫权。果真是1924年的鲁迅就已像1927年的毛泽东一样的分析问题了吗?

政权。《祝福》中没有提到。如果说鲁四老爷的经济剥削也算政权的话,那倒是使祥林嫂高兴的。我们在《祝福》中读到:祥林嫂第一次进鲁四家时,做得比男人还多,“然而她反而感到满足”。

族权。这个有。婆婆要把祥林嫂卖给贺老六;贺老六的哥哥在贺老六和他的儿子阿毛死后就收走房子,把祥林嫂赶了出来。但这些都不是祥林嫂的死因。卖给贺老六,却使祥林嫂得到了一个好丈夫;被赶出贺家岙,祥林嫂仍能够回到鲁四家做女佣。

神权。这对祥林嫂的死起着很大的影响。做短工的柳妈说,嫁了两个男人的女人在死后要被阎王锯开来,这使得祥林嫂通宵失眠,而且在给土地庙捐了门槛也得不到世俗原谅后,她就成了木偶人,到临死时,还怀着对地狱惩罚的恐惧。

夫权。前夫怎样对待祥林嫂,我们不得而知,至于第二任丈夫贺老六,小说中通过卫老婆子的嘴告诉我们说:祥林嫂嫁给贺老六,“真是交了好运了”。

综上所述,四条绳索中只有神权有点着落,但那终究不能算《祝福》的中心,所以,拿四条绳索作为祥林嫂的死因,纯属牵强附会。

那么,祥林嫂的死因究竟是什么呢?

早在1918年,鲁迅就曾在《坟·我的节烈观》中说过:“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不节烈的人,便生前也要受随便什么人的唾骂,无主名的虐待。”这一段话,完全可以拿来作为《祝福》的注脚,祥林嫂这个“不节烈的人”,正是在生前受着唾骂、虐待,而且终于被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杀死了。

这个杀人团的主要武器是封建礼教,直接杀害祥林嫂的武器是封建礼教中的“从一而终”。对于祥林嫂的死,鲁四老爷的作用似乎较大一些,但实际上是整个鲁镇的人都在奚落祥林嫂,所以也都是无主名杀人团中的一员,甚至连祥林嫂自己也是杀害自己的凶手之一。你看她,因为怕嫁两个丈夫,就从婆家逃出来;因为怕嫁两个丈夫,就一头撞在香案上;因为相信“从一而终”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才会相信鲁四家歧视再嫁者的规矩,所以才会相信柳妈的鬼话,所以才会因为自己捐了门槛后仍无法续“罪”,以致一下子就变得像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以致终于无声无息的死去。

  “饕蚊”指的是什么?

鲁迅在编完他的《唐宋传奇集》后写道:“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

1959年,毛泽东在大跃进的热潮中来到广州,看到了这段文字,就把“饕蚊”比作帝国主义及一切反动派。于是,某些研究者就说:“民国十有六年”即1927年,“九月十日”已在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大夜弥天”就是黑暗统治笼罩着广州,贪婪的蚊子们虽然非常猖狂,但鲁迅却依然屹立在广州,坚持战斗。

但是,“璧月澄照”呢?这样的美景又象征着什么?“遥叹”呢?难道反动派还要远离广州去叹气吗?而且,写这句话后不到20天,鲁迅就离开广州到上海去了,那怎么还叫“屹立在广州”呢?

还好,当年接近鲁迅的许杰,知道这条尾巴的来历,给我们讲明了底细(见《新文学史资料》1979年第六期)

原来,这“饕蚊”是指的高长虹。高长虹是鲁迅的学生辈,在北京参加了鲁迅主持的莽原社,后来与韦素园等人闹翻,跑到上海另搞了一个狂飙社,而且莫名其妙的攻击起鲁迅来。那是1926年,鲁迅已和许广平一起离开北京,鲁迅到厦门,许广平到广州。鲁迅终于知道了高长虹原来暗恋着许广平,高长虹写了一首诗,把自己比作太阳,把许广平比作月亮,把鲁迅比作黑夜,说太阳追求月亮,而月亮却被黑夜霸占去了。鲁迅鄙视高长虹的为人,在厦门时就写了小说《奔月》,用想谋害老师后羿的逢蒙来讽刺高长虹。19271月,鲁迅到了广州,住在白云楼的楼上,而许广平就住在楼下。在许广平的帮助下,鲁迅完成了《唐宋传奇集》的编纂,于是就有这样一个题记。

这就好解释了。“大夜”乃鲁迅自称,“璧月澄照”是指许广平就在身边。而且这一天恰好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天,月亮是圆圆的,像玉璧一样。“饕蚊”指高长虹,他只能远远的在上海叹气,而鲁迅则在广州。

  “自嘲”还是“自赞”?

《自嘲》是鲁迅写的一首诗。见于19321012日鲁迅的日记。全文如下:

    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它冬夏与春秋!

因为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把“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联当作知识分子的座右铭,所以一些研究者就把从政治出发的解释也当做是文学上的分析,把整首诗都解错了。他们说,“欲何求”是“偏要求”,“未敢翻身”是“敢翻身”,“破帽遮颜”是为了避开特务,而“泛中流”的破船竟成了中流砥柱!“横眉”是怒目而视,“千夫”则被规定为敌人,“孺子”也被规定为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躲进小楼“当然是壕堑战,不管政治气候如何变化,一定要斗争到底了。于是,“自嘲”就成了“自赞”。

其实,这首诗的前面还有一段小序:“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据1956126日《新民晚报》上魏殷的《“孺子牛”的初笔》说:1932105日,郁达夫、王映霞招饮于聚丰园,鲁迅来时,郁达夫说:“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鲁迅说:“我可以把昨天想到的联语回答你,那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郁达夫说:“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没有脱。”鲁迅说:“嗳,给你这么一说,我又得到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

这首诗是送给柳亚子的,又与郁达夫极有关系。他们都是民主人士,鲁迅绝不会在诗中摆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脸孔来。再则,“华盖运”的说法,必然会使鲁迅想起1925年至1926年在北京跟现代评论派笔战的事。那时的杂文收集起来,被命名为《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至于自称“闲人”,则还是没有忘记创造社里的成仿吾曾在1927年攻击鲁迅为“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的缘故。而且,鲁迅将1927年至1929年的杂文编辑起来,就名之为《三闲集》。《三闲集》已于写此诗一个月之前出版,鲁迅曾于102日送了一本给郁达夫。这些旧事当然难免要涌上鲁迅的心头。

再看这一时期鲁迅的生活,也可以捉摸到写这首诗时的心情。1932911日,鲁迅致曹靖华的信中说:“今年正月间炮火下及逃难的生活(作者按:指上海一二八事变),似乎费了我精力不少,上月竟患了神经痛,右足发肿如天疱疮……倘需旅行(作者按:指‘国际革命作家联盟’邀请鲁迅赴苏参加十月革命十五周年纪念一事),则为期已近,届期能否成行,遂成了问题了。……这里压迫是透顶了,报上常造我们的谣,……今夏大热,因此,女人小孩多病……”。翻阅鲁迅的日记,还可注意到,这一年八月底至十月底,差不多每隔一两天都有“同广平海婴往筱崎医院诊治”的记载。这也就是郁达夫所言的“辛苦”了。

这样,我们就可以确定,“千夫指”是包括一切方面对鲁迅的攻击的,其中有些是自称朋友的人。正如鲁迅在19321123日和26日在北京写给许广平的信中指出的:“此地(作者按:指北京)人士,……殊不似上海文人之反脸不相识也。”“旧友对我,亦甚好,殊不似上海之专以利害为目的。”可见,鲁迅对上海文坛上的一些所谓朋友是十分反感的。

再说,“横眉”也根本不是“怒视”,奇怪的是连《辞海》中也把“横眉”解为“怒视貌”。我们常把发怒形容为“剑眉倒竖”或“柳眉倒竖”,正与“横”相反。何况一怒就血气上升,满脸通红,怎么还能“冷对”呢?所以,“横眉冷对”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且介亭杂文末编·半夏小集》)所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意思是对一切人的指责都毫不理睬。

我们还可以确定,“孺子”指的就是海婴。19299月,海婴出生,鲁迅老来得子,对其钟爱异常,这一期间又正为海婴的多病操劳,已如上述。其时,有人嘲笑鲁迅对孩子太婆婆妈妈,鲁迅曾于写《自嘲》后不久写了一首《答客诮》为自己辩护:“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凶猛如老虎者,也要常常照看小老虎的呀!鲁迅也甘愿做“孺子牛”了。

最难解的一句是“漏船载酒泛中流”。但我们找到了鲁迅说过的同样意思的话,在《野草·死后》中,鲁迅写道:“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这“不上不下地生活”不正是漏船载酒在河中飘浮的模样吗?

    这样,我们完全可以确定,《自嘲》就是自嘲,嘲笑自己的命运不佳,动辄得咎;嘲笑自己的无脸见人,不死不活;嘲笑自己的躲在家中和孩子玩玩,任由别人唾骂。当然,我们也就在《自嘲》中感到了鲁迅对这种社会的极度厌恶,也就在《自嘲》中感到了鲁迅那种我行我素的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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