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

　　　　　　　　　　　　　　　　　　　　周国平

　　以平淡为散文的极境，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见解。苏东坡早就说过：“寄至味于淡泊”一类的话。今人的散文，我喜欢梁秋实的，读起来真是非常舒服，他追求的也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不过，要达到这境界谈何容易，“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之所以难，我想除了在文字上要下千锤百炼的功夫外，还因为这不是单单文字功夫奏效的，平淡不但是一种文字的境界，更是一种胸怀，一种人生的境界。

　　仍是苏东坡说的：“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所谓老熟，想来不光指文字，也包含年龄阅历。人年轻时很难平淡，比如正走上山的路上，多的是野心和幻想，直到攀上绝顶，领略过了天地的苍茫和人生的限度，才会生出一种散淡的心境，不想再匆匆赶往某个目标，也不必再担心错过什么，下山就从容多了。所以，好的散文大抵出在中年之后，无非是散淡人写的散淡文。

　　当然，年龄不能担保平淡，多少人一辈子蝇营狗苟，死不觉悟。说道文人，最难成的却是卖弄，包括我自己在内，写文章一点不卖弄殊不容易，而一有卖弄之心，这颗心就已经不平淡了。举凡名声、地位、学问、经历，还有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都可以拿来卖弄。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风，散文中开出了许多顾影自怜的小花朵。读有的作品，你可以活脱看到作者多么知道自己多愁善感，并且被自己的多愁善感受感动，愈发的多愁善感了，戏演得越真诚，越需要观众，他确实在想象中看到了读者的眼泪，自己禁不住也流泪，泪眼朦胧地在稿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的散文是旅人，他只是如实记下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感触，这境遇也许很平凡，这感触也许很普通，然而是他自己的，他舍不得丢失，他写时没有想到读者，更没有想到流传千古，他知道自己是易朽的，自己的文章也是易朽的，不过他不在乎。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的文化，用不着他来添点什么。另一方面呢，他相信人生最本质的东西终归是单纯的，因而不会永远的消失。他今天所拣到的贝壳，在他之前一定有许多人拣到过，在他之后一定还会有许多人拣到。想到这一点，他感到很放心。

　　有一年我到云南大理，坐在洱海的岸上，看白云在蓝天缓缓移动，白帆在蓝湖缓缓移动，心中异常宁静。这景色和感觉千古如斯，毫不独特，却很好，那时就想，刻意求独特，其实也是一种文人的做作。

　　活到今天，我觉得自己基本上{不是完全}看淡了功名富贵，如果再放下那份“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虚荣心，我想我一定会活的更自在。那么也许就具备了写散文的初步条件，当然要写好散文，不能光靠精神涵养，文字上的功夫也是缺不了的。

　　散文最讲究味，一个人写散文，是因为他品尝到了某种人生滋味，想把它说出来。散文叙事、抒情、议论或是游记、写景、咏物，目的都是说出这个味，说不出来一个味，就不配叫散文，比如说：游记写得无味，就只好算导游指南，再也没有比无味的散文和有学问的诗更让我厌烦了。

　　平淡而要有味，这就难了。酸甜苦辣，靠的是作料。平淡之为味，是以原味取胜，前提是东西本身要好。林语堂有一妙比：只有鲜鱼才可清蒸。袁中郎云：凡物酿之得甘，灸之得苦，唯淡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平淡的真灵性的流露，是本色的自然呈现，不能刻意求得，唐僧谈禅，与平淡沾不上边儿。

　　说到这里似乎说的都是内容问题，其实，文字功夫的道理已经蕴含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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