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药与不死药 中国社会宗教意识的转向
个人日记
从西方宗教的传统标准看,中国先秦社会的巫术和民间信仰算不上宗教, 因此也就不存在宗教意识转向的问题。现代人类学对宗教的定义渐宽,只要社 会存在对人外力量的信仰或超自然力量的崇拜都可以称为宗教。1 张光直认为先 秦时期中国社会的宗教形式就是萨满教,它处在社会的中心地位,对当时的政 治、美术、神话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2 张光直的这个看法对观察战国秦汉时期 中国社会宗教意识的转向非常重要,因为研究道教史的学者都主张道教起源于 古代的宗教、民间巫术和战国以后的神仙、方术。但是主张道教与萨满教有渊 源关系的学者一般认为萨满教的影响多表现在民间信仰上面,如酒井忠夫、福 永光司和柳存仁等人。酒井指出,道教复合地吸收了儒家的神道和礼仪,因此 表现出了二个层面:民众道教和教会道教,其中起主要作用的还是民间信仰。3 从 道教的基本目标来看,不论是教会道教还是民间道教都是以成仙为目的,而这 却是萨满教所没有的东西。张光直指出萨满教居于先秦社会的中心地位,实际 上可以解读为道教文化中属于民众道教的方术和巫觋活动是先秦社会的主流意 识,因此可以说道教的产生过程即为战国秦汉社会的主流意识从萨满教转向所 谓正统宗教的过程。本文仅从医疗技术角度来讨论战国秦汉时期中国社会宗教意识的转向问题。
一、 萨满昏迷和昏迷药
萨满教是世界普遍存在的宗教现象。德国宗教学家奥托(Rudolf Otto)认为: “原始宗教信徒力图去把握‘神秘’,使自身充满‘神秘’,甚至与这个‘神秘’ 径直合一。这些行为方式又可以份为两类。一是‘魔法’等同式,即靠各种同时具 有魔法与祈祷性质的转换行为,诸如宗教仪式、圣职授任、祈求、奉献、驱祓等等, 使自我认同于‘神秘’。一是‘萨满教的’方式,即在极度兴奋和迷醉中与‘神秘’ 融为一体。”4 奥托所谓的“原始”只是西方主流宗教意识发生转向的错觉,萨满 教之不同于基督教是利用昏迷技术(Techniques of Ecstasy)与鬼神沟通以形成宗教 崇拜,本质上和西方基督教以信仰为基础来认识神圣并无不同。5 奥托指出的“兴 奋和迷醉”只是萨满教的表现形式,这是古代社会认识神圣并与之联系最为方便的 形式。
中国古代的萨满即商周时期的巫。《国语·楚语下》楚昭王问观射父,《周书》 重、黎实使天地不通的一段文字提到在“绝地天通”的情况下,巫觋可人们帮助沟 通天地和鬼神,它反映了标准的萨满程序为大家所熟知。6 这种能与超自然世界来 往的本领构成了萨满权力来源的主要部分,因此初民社会的领袖多由具备通灵能力 的萨满或者巫觋来充当。陈梦家和张光直都认为,商代的君主就是大萨满。7 除此 之外,在世界各地的萨满教传统中,构成萨满权力的另一个来源的就是他的治疗术
(healing),它是萨满昏迷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埃利亚德指出:“萨满的主要作用 就是治疗术。”8 这是因为初民社会人类战胜疾病的手段不多,心理疗法的作用非 常巨大,萨满所具有的通灵治疗术也的确能够帮助患者减轻痛苦,再加上他们一般 都通医术,其权力也由此产生。当然萨满在社会中的作用首先就是医生、神秘者或 知识分子这是没有疑问的。9
萨满的昏迷多半与治疗有关,又是萨满和巫师表现他们通灵能力的重要标志。 它发生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在歌舞、各种招魂仪式、冥想等状态下都能够发生萨满式的昏迷。初民社会的萨满和巫师能够不用致幻剂随时在昏迷状态下与神灵沟 通,但由于萨满昏迷的本领不具有遗传性,许多社会都有不同程度的萨满昏迷本领 衰退的现象,在大多数情况下,萨满为了保证昏迷随时发生就需要烟、酒、大麻等陶醉性或者致幻性昏迷药物的帮助。博格拉斯(W. G. Bogoras)曾发现楚克奇人(Chuckee)的萨满过去不用兴奋剂,后来则要用烟草作麻醉剂。萨满利用昏迷性的 药物是为了让社会相信他们仍有通神的本领。这在埃利亚德看来是传统昏迷技术的 衰退后的“伪昏迷”。10 但不管怎么说,昏迷药所起到的作用是与社会权力有关联 的,它也就具有了神圣的性质。
人类学家和宗教学家很早就注意到欧洲、美州的初民社会都普遍存在使用致幻 药产生昏迷以与神圣建立联系的现象。11 从世界各地民族志的材料来看,人类使用 致幻性药物不完全都是昏迷技术衰退的选择,其使用时间早,种类多而且比较普遍。 昏迷性的药物的种类主要有伞菌科(蘑菇科)、开花类植物科所包含牵牛花属(旋花 科 )、 薄荷属( 唇形科 )、仙人 掌属(仙人掌科 )、豌 豆属(豆科 )、虎尾藤科
(Malpighiaceae)和茄科(Solanaceae)等致幻性物质。大麻和鸦片是人类较早使用 的昏迷药物,希罗多德(Herodotus)曾提到斯基泰人(Scythians)和古代伊朗以大 麻为致幻剂。12 古代印度人则用苏摩(soma)为致幻剂。13 亚洲、欧洲和美洲都普 遍以茄科植物类的曼陀罗、曼德拉草、天仙子和颠茄为昏迷药。另外,西伯利亚和 美洲的民族使用毒蘑菇的历史也非常早,并形成了蘑菇崇拜。西方旅行家早在17世 纪就报告当地居民食用飞伞菌出现了昏迷状态:“他们吃了某种真菌状的飞伞菌, 因此醉得比喝了伏特加还厉害”。14 到十九世纪,西方已经知道西伯利亚的萨满就 是利用“飞伞菌生产陶醉、幻觉和精神错乱。许多萨满在早先的降神活动中就吃飞 伞菌以进入昏迷状态”。纳瓦特人(Nahuatl)进行特奥纳卡特(teonanacatl意思是 “神之肉”)的蘑菇崇拜至少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特奥纳卡特里面含有致幻性 物质裸盖菇素(Psilocybe),服用它目的就是与超自然沟通、确定病因和占卜未来。 15 现在我们知道美洲的昏迷药物最多,北美的印第安人使用仙人掌和含有金雀花碱(cytisine)的龙舌兰果,还用大果阿那豆(Anadenanthera peregrina,主要成份是色 胺的衍生物)做成鼻烟;中美洲的纳瓦特人使用的神圣致幻剂名为奥鲁留奎
(ololiuqui)它是当地的一种牵牛花,其种子含有麦角生物碱;南美印第安人在祭祀 等仪式上服用从卡皮木(Banisteriopsis caapi)中提炼出来的“死藤水(ayabuasca)” 来达到昏迷。这些药物因用于宗教场合所产生神圣性,使之在初民社会中形成了特 有的昏迷药崇拜。如在今天的满族人当中,还有用蟾蜍神偶,它就与蟾蜍皮入药的 致幻性有关。16
从考古发现看,在距今5万年的伊拉克Shaidar洞穴第Ⅳ期堆积中的8种花粉里 面,7种有治疗作用。17 虽不能确定这7种植物有无致幻性,但可以推断人类在旧石 器时代有发现昏迷药物的可能。新石器时代世界各地都有发现使用昏迷药物的情 况。人们在得克萨斯的BonfireShelter遗址中发现的侧花槐树(Sophora secundiflora) 灌木的麻醉性果实的碳14测年是10440-10120B.P.,18 反映北美印第安人使用昏迷药 物的时间也较早。美洲印第安人普遍使用的神圣植物佩约特( peyote)仙人掌
(Lophopora williamsii鸟羽玉)遗存的时代距今也有9000年。19 阿兹特克人族群奇奇 梅克人(Chicimecas)和托尔特克人(Toltecs)早在公元前2400年就有了关于致幻性 物质的知识。在南美洲,纳斯卡人(Nazca)从史前时期以来就一直在使用致幻的仙 人掌、曼陀罗属的植物和维卡(wilka,纳斯卡人使用的一种提神植物)鼻烟。20 使 用鼻烟的还有西伯利亚的萨满和澳洲的土著居民。后者是从一种类似烟草的物质皮 特尤里树(pituri)和一种名叫Duboisia hopwoodii灌木树叶中提取治疗性的麻醉药。 它含有东莨菪碱和天仙子胺,足以引起人的大脑产生时间和空间上分离的幻觉和幻 想。 舒尔特斯( Schultes) 指出,所有这些毒品致幻成份不是属于来自色氨酸
(tryptophane)的氨基酸中含氮生物碱,就是来自非氮的化合物二苯基二酰亚胺和苯 基丙烷(dibenzopyran,Phenylpropane),都是精神性的药用物质。21 欧洲最早的致 幻性植物见于距今6000年的瑞士湖边桩屋村的遗址中,出土了新石器时代人工种植 的鸦片罂粟(P.somniferum)。22 中国目前所知较早的材料是甘肃东乡林家新石器时 代遗址出土的3陶罐炭化大麻籽,报告者认为是作为油料,可能忽略了它有致幻作 用。河北藁城台西商代遗址中也出土了大麻,这些可以说明早期社会人类使用昏迷性药物的普遍性。23
二、 中国古代的昏迷药
从世界各地使用致幻性的药物情况来看,各个初民社会基本上都有一种或者几 种主要的陶醉性的药物,但是中国古代文献却疏于这方面的记载。如果就此认为中 国先秦社会的巫师、萨满不使用昏迷药物就似乎与人类心智发展的规律违背。从文 献的零星记载看,先秦社会应该使用过昏迷药。《山海经·海内西经》云:“开明东 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寙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 又云:“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 从此升降,百药爰在。”24 我们知道,高山在萨满教中是宇宙山的象征,登山即象 征萨满昏迷中的升天。25《山海经》把群巫登山与草药联系在一起,正是先秦社会 的萨满即为巫医身份的反映。26 有关不死药的问题,我们下面再谈。《诗经》中也 有许多采草的内容。《墉风·载驰》云:“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 行。⋯⋯”蝱是贝母草,采蝱是为了忘忧。《周南·卷耳》亦云:“采采卷耳,不盈 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这些采草诗并不是单纯描写采草,而是与祭神活动有关。“陟”就是登神梯(这也 是萨满常表演的技巧),有学者认为采草是振魂的祝祷,所采之草多有草药。27 采 集本是古代社会的生产活动,采草与神灵发生联系,应是萨满和巫医在起作用。采 草祭神与昏迷药有无关系虽然没有证据,从世界各地的情况看,祭神之草不会仅限 于香草,有昏迷作用的草药能够通神更容易成为神圣之草而被崇拜。如罗马尼亚民 间宗教有曼德拉草的崇拜,28 波斯祆教有昏迷豪摩(Haoma)植物崇拜。29如果中国古代社会有过昏迷药,它最有可能是那些药物呢?在战国后期成书的
《神农本草经》30 似乎可以找到先秦社会萨满在昏迷时可能使用的一些麻醉药物。
《本经》把所记载的药品分为上、中、下三品,以无毒为上品。从这一点看,这显然 是经过后人的修订。《本经》中有几种药物可能会用于萨满的昏迷,它们是:云实、 麻蕡、莨菪子、狼毒、羊踯躅、芫华、鸡(乌)头和附子等。云实、麻蕡、莨菪子 的特点都是“见鬼、狂走、久服轻身”。“见鬼”应该等同于萨满昏迷中的幻视, “狂走”可能与萨满飞行的感觉有关,这些都是药物麻醉后的迹象。《周礼》中也 有一条记载似乎说明古代祭祀活动有陶醉品。《周礼·笾人》云:“笾人掌四籩之 實。朝事之笾,其实麷、蕡⋯⋯”。31“蕡”即为大麻籽。《本经》中没有记载服 食芫华的效果,但出土的阜阳汉简《万物》第38简有“草以元根也,轻体以越山之 云也”的简文,其描述完全符合萨满昏迷飞行的特点,整理者认为此药即芫根。32 狼 毒、羊踯躅都是下品药物中毒性强烈的药物,它们会不会用于萨满昏迷不得而知, 但后世恢复华佗的麻沸散药方时,羊踯躅麻醉剂的组成部分,狼毒则和乌头、附子 等配伍以为镇疼、去痈疽之用(如《备急千金要方》卷22,第183方)。另外,西方
ūh,狼毒或曼陀罗花)做麻醉剂。33
秦汉以后,云实、麻蕡、莨菪子、狼毒、羊踯躅、芫华这些药物在出土文献中 都没有乌头、附子使用广泛,因此我疑心乌头、附子有可能是古代用途普遍的昏迷 药。34 乌头、附子或堇是Aconitum carmichaeli在不同生长阶段和不同地区的叫法。《本经》云:“乌头,味辛温。主中风,恶风,洗洗,出汗,除寒湿痹,咳逆上气, 破积聚,寒热。其汁煎之,名射罔,杀禽兽。一名奚毒,一名即子,一名乌喙。生 山谷。”乌头毒效强劲,其主要成分是六种生物碱:次乌头碱、乌头碱、新乌头碱、 塔拉胺(Talatisamine)、川乌碱甲和川乌碱乙,它们对心脏和中枢神经系统有强烈 地毒效作用。35 现代医学发现乌头之乌头碱(Aconitine)有镇痛麻醉作用。36 有学 者认为,服食乌头与当时社会的神仙观念有关。37 但我认为这应该还是稍晚的事 情,如果中国古代,萨满、巫师使用麻醉性药物来帮助昏迷,乌头早先的作用应该 是昏迷药而非不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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