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柯:山花似锦 涧水如蓝——读李叔同《悲欣交集》(二)

天下杂侃

 山花似锦 <wbr> <wbr>涧水如蓝鈥斺敹晾钍逋侗澜患罚ǘ)

 

 

   《谈艺论佛》是《悲欣交集》的第二部分,自己阅读过程中时有收获,也时见盲点,所涉佛学部分像是隔着江风遥遥地听到了夜寺的木鱼晚钟几声,自已天资所欠境界不达,对佛意的确不敢造次。因此,这部分主要对谈艺录记下几笔自己的心得更为诚实合宜。

唯执书法  阅读《悲欣交集》,最倾慕之处在于李叔同的书法。见字如人,他的书法题字如流云风拂在书中随处可见,每至一处,不只悦目更是倾心,那一手好字的飘逸与温厚,真令人驻足伫立,低回不已。他的书法,功底、悟性、性情皆备,全有章法可依,然而法无定法,不拘于法,更见心性修练。由于多年的金石功底与潜心修佛,使他在书法上众体兼备,纤秀处见出柔和谦卑,锐意处见出勇猛精进,圆融处见出宽厚慈悲,庄重处见出肃穆方正,落成人字合一登峰造境的完美之界。

李叔同在艺术上本是上天恩宠的人,他绚烂时有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身怀多种禀赋,诗词书法音律绘画戏剧他无一不精。这个在各类艺术上极为舒放光华之人,当他成为弘一法师之后,之前诸种才华他一一放下,唯一保留的是: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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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独执书法?要知道李叔同是中国现代艺术的先驱者,他出国留学,中国的话剧、油画、钢琴音乐是由他开始带入的。只简举一例,他在日本组织了戏剧社团“春柳社”,是中国新剧的发端之焰。且在《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的表演获得过极高的评价,松居松翁曾评中国的俳优,使我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李君的优美婉丽,绝非日本的俳优所能比拟。……李君仍在努力这种艺术,那么,岂容梅兰芳、尚小云辈驰名于中国的戏剧界”当然一家之言未必全信,但从中大致总可以见出李叔同在戏剧上有夺人的光芒。
    
半世风华半世放下,李叔同自己有所说法,是因艺术有放逸”之患。正因艺术禀赋独厚众类,他深谙各种文艺对人性情感的激荡之力,红尘俗世的嗔怒喜怨爱恨情仇有多少是与文艺的牵引生发相关,李叔同本人对文艺的“放逸”深有体会,诸种艺术之酒都令他一一沉醉,醉过才知酒浓,艺术移人心性的力量有时是巨大的深陷,仿佛俗世男女一旦沉湎情欲之瘾就难以自拔。所谓“放逸之说,也并非李叔同一人独白,孔子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圣人的文艺标准就是雅正,孔子不喜郑风,称其“”,正是郑风多是不拘礼法的男欢女爱,不合诗教,难调世风。古希腊哲人柏拉图的《理想国》明确提出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也是认为诗人张扬了人性低劣的部分,挑染人之七情六欲违背理性精神。在这里,文艺的孰是孰非不作论断,各怀其所,姑且听之。

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之后,将诸种艺术才艺如洗铅华般地一一自觉褪去,他舍去的正是自己身上体内曾经活跃的“放逸”因子,取而代之,他说一切的声音中敲木鱼响最是动听,其实只因那声音无情色之扰,听得六根清净。修佛使他将繁极之艳剥离,走向简净之境。

前半世后半世都保留书法,正与这门艺术的特质有关,书法一事雅正沉潜,研习状态凝神专注,内心进入空明之境,且可用以不断抄习佛法经文,从形式上算是修佛之器,从心性上也正合佛家之意。因此无论作翩翩公子,还是作一介清僧,书法贯穿了他的一生。

如何执好书法?李叔同专作《写字的方法》一文,从方法论对书法作了详解,有如师长恳切教诲,诸如:先研究《说文》,从篆字学起,常习碑贴,选好笔纸,章字墨印,等等技法材质之论在此不作赘述。

文中虽言技法,终归于道,也暗合中国艺术“技进乎道”之说,有几处读来很是耐人寻思,在此记下:

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这是李叔同一生多次向人提及的文艺思想,落在书法上就是主张“字以人传,而不只“人以字传”。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长期以来所一贯的思想观念,许多古代文艺的范畴观念,自然、风骨、形神、气韵等等,表上说的是艺术,内质论的却是人格情操,有人论李叔同的书法如晋人,有魏晋风度之飘逸,正是字里见得出人的精神气质和人和魅力,人以字显,字为人生,人是字之魂,字之本。

李叔同本人在习养上对书法苦研多年,不乏技法与勤苦,但他越习到后越是进入到化境,深知最高的技法也只是高明的匠人而已,书法真正的本宗在于人悟道的心性。因此讲书法讲至最后,李叔同取法禅宗之师,舍筏登岸,不再对技法多言,既然“”重于,“明了,“”自然就晓了,末了他只告诉练书法的人:“以后要勤求佛法,深研佛法。”

论及书法的境界,李叔同借用《法华经》:“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改去一字,为“是字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读到这里深有共鸣,佛经里讲佛法并非靠人沉思默想就可以得出真意来,李叔同讲书法也不是将章、字、墨、印一一道来就可以说清它的好坏,联想到诗歌,读诗赏诗自然是如醉花丛,是人间一大美事,不费多大力就可寻得一欢。解诗呢?却几近是不可圆满的难事了。所谓:诗无达诂诗的一字一句里,有如潜藏着无数交叉路径的密林,似乎每一条都可以通向彼岸,又似乎每一条的尽头都指向虚无。正象清人叶燮在《原诗》中论诗: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可不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

可言不可言,可解不可解之事,细细想来,又哪里只是诗歌、书法、佛理?放至人间万相,只说人的情感一事,人一生颠倒沉浮于情感的渊网,可曾有人把自己的心剖析得一经一脉不错,把自己的情梳理得明白通透?人间世事尽在心之一起一念,偏心不是天地玄黄昼夜黑白那般地分明那般地了荡,心起时,世间汹涌,抽刀断水也涌动不止;心寂时,世间宁静,风吹草动依旧安然。

一句非思量可解,思可思,思之不尽;言可言,言之不明;解可解,解之不清。李叔同言语落在书法,道出的却是人间世。姑且观人世视人心如一幅国画,知白守黑,留出些许空白吧。 

美的教育  关于艺术的见地,在这部分主要在《图画修得法》《释美术》《西洋画法》《艺术谈》等几篇文章中,其中不乏专业领域的技术内容,在此也不多作铺陈,还是以心听心,记下几笔。

李叔同对绘画艺术很是推崇,他所论眼界宽广。从艺术门类上,他将绘画与文字相提,文字这一人类智慧的文化符号问世以来,在思想与感情的表达传递上有着优长,但绘画的直观性又是文字所无法替代,因此他对文字与绘画的功效皆无偏私。论完文字符号之力后,言“济语言文字之穷者,是有道焉。厥道为何?曰唯图画”写景状物,一幅图画的视觉冲击也许远远大过最富感染力的文字,这也是常有的现象。在文化谱系中,与西方很早就作了艺术的分类不同,西方艺术诗画界限分明,中国古典艺术却一直混融相生,苏轼曾在《味摩诘蓝田烟雨图》一诗中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种诗画交融的关系,正是中国艺术的独特风貌与特质。

艺术的追求也都有相通之处,并无高下之分,只要最佳地表达思想感情景致风物,或诗或书或画或乐无一不可。自己一向的认识也暗合李叔同的艺术观念,虽然对文字有着相当的迷恋,认为在表达内在情感、心理状态等等层面上,文字的力量有如掘井,可以挖得更为深厚,但有时也真的会有文字辞穷之感,比如面对天造万物的瑰丽景象,那一刻,似乎魂魄两消散,会怔怔失语,用抽象的文字来堆叠风物,倒底怎样都像是露拙。眼前浮现过的风物之实,大约只堪用画笔用影像来展现其万一之美。

如何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该不言处洋洋洒洒笔下千言,大约有时真的不及一幅图画所描锦绣一角吧。特别让人感念的是李叔同关于“美育”的主张,遥想中国近现代有多少文化人大声疾呼过中国教育不可欠缺“美育,这声音不只一声两声,梁启超呐喊过,蔡元培呐喊过,李叔同呐喊过,丰子恺呐喊过,朱光潜呐喊过,宗白华呐喊过,……那个时代的受教者有福了。如今越来越觉得一个不知美善只知功利的国家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一个不知美善只知功利的个体生命是不健全而苍白无力的。读至李叔同 “美育的章句,心情有见星子闪烁的欢欣,明亮之至,恨不能逢人便说,看吧,一个真正象人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李叔同文中是以图画来作讲述,读到这里,深感“图画”二字只是“艺术”的代言者,他所说的图画”之“美育”完全可以辐射至整个艺术领域,他言众多,摘录几瓣:

——“故图画者可以养成绵密之注意,锐敏之观察,确实之智识,强健之记忆,著实之想像,健全之判断,高尚之审美心。

——“美,好也,善也。……美术者,文明之代表也。

——“是知艺术一部,乃表现人类性意识之活泼。”

——“图画最能感动人之性情,于不识不知间,引导人之性格入于高尚优美之境。近世教育家所谓‘美的教育’,即此方法也。”

美育是什么?艺术是什么?简而言之,就是尚真、尚美、尚善。这是普世真理,亘古至今如月当空,朗朗照人。只是,人若执迷于现实名利的霓虹,奔忙的脚步渐行渐远,容易遗忘这清辉,这月光。

艺术首先是教人“”,抒写张扬生命之“”,自然之“”,性灵之“”,是艺术的首要使命。如“天籁”之于音乐,“解衣般礴之于绘画,“自然之于诗歌,涵意上都是指未经人工雕饰的本原状态,象征着艺术抵达的最高境界。只有生命的本真才可以造就艺术上的本真,“”的艺术必然会对无限接近真实,对一切伪饰弃绝远离,“”于一个人原于何处?只问内心。“”的艺术象一双敬虔的手,懂得教人行在世上一路好好地保守自己的内心,让那颗心跳动着真实,倾听着真实,也尊重着真实。

艺术自始至终是“美”的崇拜者,艺术教人张开眼目成长性灵打开心窗,懂得去发现去寻找存在这世间一切的美,艺术的“是博大而深沉的,它不只停留在取悦眼目的瞬间之美,花好月圆是天成之美,风神俊朗是天生之美,可这样的美是天降,并非生命的恒常。艺术的“”更多时候,不是从无需劳神的圆满处简单地纪录美,而是切切地从世间的无常变幻甚至从残缺悲凉中小心翼翼地去体察美,生命没有完美,而不完美中的美才格外珍贵动人。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后写过一首《残废之美》,描述残花之美,这美里流淌着对生命的慈悲,思起,究竟何为艺术之“”?如对花照月,花未全开月未圆却是最佳之境,有对残缺的正视与惜爱,有对圆满的向往与追求。如此,情怀是人间最美。

艺术的本性趋光向暖,这光这暖正是“。常说相由心生,艺术也常是因内而符外,文字、音乐、绘画皆是印心的,起于一心一念,艺术的“呈现出的是一个人灵魂的”,何为?当艺术具有了终极关怀与宗教情怀,就会有一层独特的光环,这光环在人性之上,贴近神性,对人世间的一切苦难怀着深深的怜悯与体恤,这种慈悲就是艺术的至善,也是人心的至善。

人就象一个土胚,一生离不开内外陶塑的过程,美育象光,象风,象阶,象气,照明处也照暗处,铺顺途也铺困途,拂水面也拂山谷,穿天地也穿人心,于无声处造就一个人,内化一个人,完善一个人,让人身如纤尘,美若翩神。

一时间,想起那句禅语: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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